18、藏心

入了顾府大门,男客女客分开入席。

洛回雪轻车熟路地沿着湖面岸堤款步而行。

初夏时节,湖面已露出尖尖的荷叶头,有些蜷缩着,有些已经舒展叶片,小的如巴掌,大的像玉盘。

早上下过一场急雨,空气里弥散着阴雨和荷香的气息,还未蒸干的露珠留在荷叶上翻滚着,晶莹圆润,一片生机盎然。

院子里已经有不少宾客聚集,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谈。

梨木刺绣绢花屏风立在空地上,将男宾女客隔开,但仍能偶尔听见对面的交谈声。

“雪儿,你来了。“顾夫人旁边围着一圈夫人们,她看见盛装打扮的洛回雪眼前一亮,连忙唤她过来,亲热拉住她的手腕,将人带到自己身边。

“顾姨。”洛回雪见到她,嫣然一笑,盈盈福身道:“近日没能登门拜访,特来给您赔罪了。”

顾夫人是她娘亲的手帕交,这么多年来一直对她和洛以鸣照顾有加,在洛回雪心里她跟自己亲生母亲一样亲。

“瞧瞧,几日不见,出落得愈发动人。”顾夫人赶紧扶起她,笑眯眯地看洛回雪:“这只手镯成色不错,我瞧着流风好像前日得了一对差不多的。”

顾夫人一身湖绿色绸缎,绣满福禄寿暗金纹,脖间挂了一串指甲盖大小的满绿翡翠珠,头饰更是繁复华丽,点翠步摇,赤金珍珠簪几乎要插满发髻。

耳朵上还有一对与翡翠珠绿色同色的坠子,有葡萄大小,这套首饰一看便知价值连城。

整个人珠光宝气,华贵逼人。

洛回雪听后微微一笑,“是他送的。”这对手镯是顾流风在画舫夜游后赔礼所赠。

顾夫人指着翡翠手镯打趣道:“瞧瞧,儿大不中留。”

一群人附和跟着笑。

洛回雪的脸泛起微红,她赶紧让流丹拿东西过来:“夏日蚊虫多,我做了几个香囊给您和顾伯父备着。”

顾夫人侧头示意婢女收下,笑意不减:“瞧瞧,还是女儿会疼人。”

洛回雪羞赧一笑,低头不语,乖巧可人。

旁边的人纷纷附和,其中有位蓝色衣衫的妇人奉承道:“顾太太好福气,顾公子是乡试第七名,前途不可限量。洛小姐又贤惠手巧,温婉贴心。我要是您,晚上做梦都要笑醒。”

顾夫人听到别人夸自己的儿子,笑容把眼睛都快挤没了:“你个促狭鬼,尽会打趣我。你家的公子也不差,听说也到议亲的年纪,看上哪家姑娘了?”

“嗐,他是个混世魔王,哪家能看上他。”蓝衣妇人提到儿子一脸苦大仇深。

顾夫人宽慰了几句,内心暗自得意。

顾流风争气,哪怕府里其他几个姨娘再能生又有什么用,十个儿子也抵不过她儿子一根脚指头。

尤其是这次,顾流风不但出面解决老爷悬在心头夜不能寐的大患,还成功搭上王尚书的路子。

他如今在府中的地位愈发稳固,连带她自己也重新得到老爷的重视。

这个月老爷来自己房里的次数显著增加,几个姨娘来请安的时候更是老实如鹌鹑,再没人敢以“昨夜伺候老爷累着”这等诛心的借口推托问安。

顾夫人这段日子过得春风得意,今日更是把压箱底的好东西拿出来穿上,想着好好风光,扬眉吐气一把。

她的目光落在一旁的洛回雪身上,柔顺乖巧,才貌俱佳,重要的是性子温和,对她言听计从,十分好拿捏。

这些年她受够婆母的磋磨,好不容易熬到她死。

她的恶毒婆婆在世期间弄出好几个貌美姨娘给她添堵,她们仗着婆婆这座靠山没少和她争宠夺权,如今她总算过上轻松日子,不想再给自己弄个厉害的媳妇进门打擂台。

顾夫人对顾流风给予厚望,但又想给他找个有助力的岳家。

“雪儿,你弟弟最近如何?”顾夫人从前觉得洛家与王家算得上门当户对,如今却有些飘飘然起来,觉得洛家下一辈没什么人才。

“以鸣近日被爹爹拘着读书。”洛回雪微笑道:“今日好不容易借顾伯父的寿宴才能出来透口气。”

顾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臂,语重心长:“他年纪不小了,是该沉下心来为自己前途考虑,可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调皮捣蛋。”

顾夫人对洛以鸣不爱读书略所耳闻,心里对他不喜,只不过碍于洛回雪没有表现出来。

洛回雪笑笑不说话。

旁边的夫人笑着凑话打趣:“唉哟,你这婆母怪好哩!不但要操心自己儿子,还操心未来媳妇的弟弟。”

顾夫人跟着笑:“就你话多,等会多吃些。”

一群人哈哈大笑,气氛热烈。

洛回雪低头不语,顾夫人口气里对洛以鸣的不满让她的笑容淡了几分。

绢布屏风只能堪堪隔住视线,却隔绝不掉声音。

她们一群人的说笑声清清楚楚传到屏风另一侧。

盛令辞背对着绣满福禄寿字样的绢布屏风,一字不落地落入耳朵里,尤其是顾夫人俨然一副将洛回雪当作儿媳妇的口气。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神色冷淡,眼底滑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落寞。

顾家很重视洛回雪,顾夫人待她如亲生女儿,必定不会让顾流风欺负了去。

两家人都很满意这桩婚事,其他人也都说他们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所有人都在祝福。

只有他像阴沟里的老鼠,在心里默默抵制。

在来之前,盛令辞告诉自己只是看看她,确认她的安全。

但在内心深处他还存了一份扭曲的恶意,要是顾家的人对洛回雪不好,要是顾夫人不满意洛回雪,要是她喜欢看游记野史的事情被人知道,要是……

越想越无法遏制,越想,盛令辞越厌恶这样卑鄙的自己。

他又倒满一杯酒,酒水几乎快要溢出白玉杯壁,像他快要溢出的旖念。

盛令辞轻笑了声,闭眼又睁开,稳稳当当将满杯的酒尽数饮下,不漏一滴。

如同他不能说出口的爱,藏进腹中,埋在心底。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泪透肺腑,摧折离人心。

他不是她的归人,只是个萍水相逢的过客。

“盛兄,你怎么在这里独自饮酒?”顾流风走过来,他身边还围着几个同龄人,他们看向盛令辞的眼神畏惧又好奇。

“我久不在京中,识得的人不多。”盛令辞面如常色,语气温和。

“是我的不是。”顾流风笑呵呵道歉:“怠慢盛兄了。”

他大手一指,调侃着命令道:“你们几个还不过来陪盛世子喝酒。”

跟着来的几个人也是酒色场所中的好手,立刻心领神会地将盛令辞围在中央敬酒。

他们心里其实还有些发怵,盛令辞与他们这些靠家里荫庇的二世祖不同,是真刀真枪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

平日里父辈们提起他时,几乎以平辈论,还叮嘱他们不许在盛令辞跟前犯浑,是以他们总觉得与盛令辞不像同龄人。

“诸位,我先饮为尽。”盛令辞无所谓是谁,他现在只想喝酒。

他们见盛令辞如此爽快,神色一松,你一言,我一语地喝了起来。

酒过三巡,盛令辞已然有些微醺。

客人们已经来的七七八八时,顾侍郎从后厅一路作揖来到前厅,笑呵呵地坐上主桌主位,旁边是户部同僚。

比他官职大的自然不会纡尊降贵出席,但都派了家中小辈前来祝贺,以示重视。

顾侍郎扫了一眼男客席,看见盛令辞的时候精光一闪。

武定侯府都来替他撑场子,尚书之位岂不是又近一步。

又看见盛令辞旁边的顾流风,眼中满意之色更浓。

他这个儿子好本事,不但通过王小姐这条线搭上王尚书,替自己免了一场滔天大祸,还能请动盛令辞,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顾侍郎满意地抚了抚下垂须。

主人家就位,管家俯掌三下,酒菜入宴。

陆续有人上前献寿礼,珊瑚珍珠,翡翠玛瑙,目不暇接,应有尽有。

盛令辞送的是一幅字画,算不得名贵,却也价值不菲,刚好符合三品侍郎的身份。

不过哪怕他送的只是一张白纸,顾侍郎也会笑呵呵地夸赞。

轮到洛回雪的礼物被抬上来时,吸引了一片目光。

艳丽的青蓝色交替勾勒出千里江山,群山之中有云雾袅袅,有空谷幽幽,意境别致,栩栩如生。

“这莫不是石竹道人的《群山图》!”有人眼尖认出来:“洛小姐好巧的手艺。”

顾侍郎眼神露出一丝惊喜,高度评价道:“云雾磅礴浩荡,气势排山倒海,石竹道人的精髓尽皆融于此。”

“雪儿,有心了。”顾侍郎满意地看着洛回雪的方向。

隔着轻纱,洛回雪起身朝主位微微福身,谦虚道:“雕虫小技,献丑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这幅《群山图》上,唯有盛令辞死死盯着右下角不起眼的山石处。

白色绒球与金色小花躲在石缝里,被一簇云雾笼罩,透过细缝偷偷凝视这片浩瀚山河。

盛令辞能窥见它们的向往。

“顾兄,好福气啊,能娶到洛小姐这样的美人。”

“真是羡煞我等,哈哈哈……”

顾流风嘴角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别胡说,还没过门。”

“哎呀,这不就临门一脚的事。”调侃顾流风的公子哥拉上盛令辞:“盛世子,您说我说的对不对。这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装什么呢?”

盛令辞垂眸,不置可否。

酒桌上气氛正酣,没人注意他眼底瞬间凝了层寒霜。

“听说洛小姐还有个庶出的妹妹,是不是和她一样美若天仙?”公子哥一脸醉意:“娶不到洛小姐,娶她妹妹也可一解相思。”

顾流风随口道:“那你找人上门提亲啊。”

他毫不在乎自己未婚妻被人觊觎,反倒还给人出起主意:“洛御史喜欢读书人,后年春闱你努力考个好名次。我看啊,这事有戏,哈哈……”

“读书啊……还是算了吧。”

玩笑话引得满桌哄笑。

盛令辞眉头紧皱,握住酒杯的五指骤然收紧,几乎要捏碎它。

“户部尚书府小姐王静思携礼到!翡翠雕刻一件,庆贺老爷寿辰。”

红布一掀,满堂皆惊。

一座半人高的翡翠雕件被四个人缓缓放在地上。

满绿飘白,色辣种高,翡翠中的极品,一小块便价值连城。

最重要的是,这雕刻的图案赫然与洛回雪绣的屏风图一模一样。

人群的焦点立转向这座翡翠雕件,再没有人提起刺绣。

洛回雪对此并没有什么感觉,她对金银珠宝,翡翠玉石研究不深,只是单纯欣赏其中的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直到她听见对面顾流风直言不讳地夸赞王小姐费心费力寻来的这件奇珍异宝。

“王小姐真是有心人,我不过随口提了一嘴父亲喜欢石竹道人,她竟煞费苦心地弄了座翡翠雕件。”顾流风语气中满是感动与惊喜。

洛回雪胸口闷闷的,被针线戳伤的十指在隐隐发酸,发疼,她几乎要拿不住檀木包银的双箸。

“我去走走。”洛回雪面如常色独自离席,没让流丹跟随。

盛令辞只淡淡瞥了眼这件惊艳四座的翡翠,便知道王静思做了回冤大头。

不过这些与他无关。

他的注意力自始至终都集中在屏风后那道倩影上。

洛回雪刚一起身,盛令辞的视线下一刻便黏上她的背影。

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无礼后转念间调转方向,却如坐针毡。

盛令辞强行按住蠢蠢欲动的身体,目光小心逡巡在场的众人。

他们饮酒作乐,酣畅淋漓,无人发现他的异常。

握住酒盏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再松,几乎要将杯子捏碎。

最终,他认命般地仰头喝空手中的酒,悄然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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