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开。我要亲自解决了他。”周天子提剑逼近,目光灼灼。斩了此等精魅,上天必定不会再降下责罚。
他未曾意识到的是他已经老了。
年轻时,认定天下如笼中鸟供他赏玩的他,野心勃勃,如今已力不从心,相信起了上天降罚的蠢话。
原谨扯过周恹,径直迎上周天子刀锋,甚至安然闭上了双眼。
“不,不行!”周恹一把扯过原谨,眼神愈发坚定。
原谨虽是鲛人,血脉低贱,性格也不良善。然而他这太子当得实在寡淡无趣,认识原谨以后,生活才有了一点改变。
原谨交付他信任,祝福他事事顺遂,更愿意成全他,他也愿意护住他。
周天子手中的剑扑了空,斩到的只是空气,他立时瞪红了眼,“再不让开,你也给寡人去死!”
一个不听话的继承人,根本不配活在这世上。他的儿子,多的是。
周恹忽而忆起了他那只见过一次面的王后母亲。
她因被天子怀疑忠诚,被宫人毫无尊严地剥去衣衫赤|身|裸|体地吊在房梁之上。
天子手掷马鞭,当着他的面无情抽打着对自己不忠的女子,还要他这个儿子记清楚他母亲低贱无耻的样子。包括她身体每一个部位的伤痕。
他的王后母亲只是紧紧闭着眼,尽力减轻着她儿子的痛苦,还与他唱哄人的歌谣。换来的,当然是更猛烈的抽打。最后,她被活活抽死在了梁上。
她的尸体被挂了足足三日,才被天子允许取下。
自母亲死后, 他再也叫不出“父皇”。
那极惨痛的记忆浮现心间, 他几乎压不住心中的暴虐。
不,他不能成为父皇一般刻薄寡恩的人。
“不如,我送你去死好了。”突然出现在周天子背后的原谨,拔出了沾血的短刀。
周天子不敢置信地低头, 腹部鲜血汩汩流出, 他急切地盼望用什么物事堵好。
周恹从未想过天子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在自己眼前,眨了眨眼睛, 有些回不过神来。
“你不能做的, 我帮你。”原谨把沾着鲜血的短刀塞到孤傲少年手中,双膝跪地听从处置。
殿外, 忽然闯进不少人, 见着殿内场面,都很惊讶。
周恹握紧了短刀,狠了狠心逼退眼中的泪意,让将士把原谨以祸乱宫闱, 引诱大皇子谋逆, 害死周天子的罪名拿下。
三日后, 原谨被推到午门等待斩首, 新帝于城门远眺。
“圣上, 您刚刚说什么呢?”内侍听得他呢喃, 弓着腰上前询问。
新帝摆了摆手, 让他退下。
原谨最终还是死了, 登基为帝的周恹没有借口, 也没有理由留下他。
宫变过后,天空就恢复了原有的颜色, 甚至要比以往的任何一天都要澄澈。如此一来,更证实了原谨是精魅祸乱天下的传闻。
先帝在时, 朝臣们还能送美色哄他开心。新登位的天子却像没有弱点的铁块,清心寡欲到极致。
一月后, 与天子关系亲近的臣子,顶着朝中所有大臣的压力, 提议他出宫散心。
周恹思索半日后, 允了。
不过,他带上了所有的大臣。
天家出游,自是清道,里里外外防守三层卫士。
周恹不喜吵闹, 领了内侍独自登高。
山林间,植被旺盛, 雀鸟叽叽喳喳。道路两盘种满了高大的翠竹, 竹林挡住了毒人的日光,只偶尔从枝叶间的缝隙里透露出细碎的一点日光在地上,宛若一地的碎金。
清风吹动竹林,地上碎金跟着浮动,宛若波光粼粼的湖面,生趣得紧。
他忽而听到背后传来陌生女子的嗓音,警惕回头, 却被突然出头的阳光刺得眯起了眼睛, 只得皱着眉头朝身后人望去。
只见来人着浅红长裙,线上用金线绣的大朵茉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身形高挑,两侧都有撑伞之人,唇不点而红, 脸颊不染胭脂而动人,称得上闭月羞花。在此之前,他只见过一人容貌能及得上她。
“看傻了?”女子娇笑着靠近他。
“你是。”他面上不敢相信,内心却惊喜如狂。
乔行舟与柳霜霜二人撑着伞走远,顺带迷晕了内侍,把空间留给了二人。
“我要的是你事事顺遂,可你未免也太过清心寡欲了吧。”原谨念动咒语,祛除面上使人产生幻觉的薄雾,露出他本来清雅出尘的面貌。
“你不怪我?”周恹如做了错事的孩童,避开了他的视线。
“怪你什么?怪你好好保管青霜剑,没让我被青霜剑斩首?”原谨笑着打趣他。
“寡人……”周恹很快改口,急急为自己辩解,“我从未想要伤你性命。”
他只是怕原谨伤心不见他。
“我知道的。”
“不,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若是那日, 他更灵醒些, 就会察觉大皇兄的真实意图, 也就能更好地防备了。
是他把原谨置身险境,是他害原谨承担了不该有的骂名。
世间精魅从不主动害人,真正害人的是人的贪婪与野心。
“都过去了。”原谨淡淡一语带过。
“可我过不去。”周恹抓住他的手腕,迫使他与自己对视,剖析心事,“我并不快乐。”
“周恹,你已贵为天子,天下间的一切珍宝唾手可得,你应该快乐。”原谨与他并排而行,微风从二人中间吹过,掠起衣角纠缠。
“如果我要留你在身边,你可愿。”周恹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
自亲眼见到母亲被虐打后,他恨透了世上所有女人,认定她们的身体同样丑陋不堪。他此生都不会纳娶后妃。
“周恹,我是来与你告别的。”原谨顿住脚步,挣脱他的手指,认真凝望他的眼,解释起二人的羁绊,“数年前,你母亲曾到海边祈福,与我有一面之缘。那时我贪玩,冒充海神与她见面。她跪地求我护你平安,让你得偿所愿。代价是她的生死。”
“你……”
原谨沉重点头,“我应了她。她割血滴在剑上掷于深海,以求我信守承诺。世间万物皆有业力。我承诺了你的母亲,便被青霜剑压制。青霜剑也成了世间唯一可以取我性命的武器。”
“因此,我出现在你身边,帮助你,祝祷你,让你事事顺遂,皆是出于一位母亲愿意为了孩子付出一切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