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对错

南怀玉笑了两声,不过笑得有些敷衍,又把头低了下去,聚精会神,眉头微皱,似乎那黄信上写下的文字更吸引他。想来也是,南怀玉专门去书院询问的黄信,其上给出的消息一定是针对时下勃州之事的,如今勃州之事的不寻常连他都看出来了,几十万灾民忍饥挨饿,流离失所,人命关天,紧要万分,在南怀玉心里想必比个输急了红了眼打架的跳梁小丑要重要得多。

范之德不笨,自然也看出了这黄信的紧要,自己这位大人自太宗朝末拜相以来,在混乱的大栾朝堂里做了近三十年的“不倒翁”,不光屡遭陷害设计不倒,反倒前些年封了爵位,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其中缘由除了百姓的拥戴,民间口口相传的声誉之外,靠的更是对政敌的攻讦手段反应迅速,借力打力,他既然看出来这勃州事不同寻常,恐怕也想着借勃州之事做些文章,这几日大人总把他那《救危亡十谏书》拿出来斟酌字句……估摸着跟这封谏书也有些关系。

平常这两三张纸南怀玉恐怕只用平扫两眼便能看个清楚,可对着黄信上写着的工整小字却近乎于逐字逐句的读,半天不见动下眼眸。收了收神,范之德不再关心那头,守好大人的安危,等大人的吩咐便行,其他的事情他也不用去想,多动了脑子只会费心劳神,饿了肚子可还要再吃宵夜。

不过黄信紧要归紧要,邸报好玩归好玩,范之德嘴上还是嘚啵个没停,南怀玉大多时候事务缠身,处理紧要事务的时候一心二用,一边听自己讲些有的没的解解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怎么还是西秦棋院的事?一连两件还都是下棋的事,还真是庙小妖风大……明年仙会前的天下弈照例在西秦知白府办,不过这回估计全天下的棋手都得去争一争了,大人,不妨猜猜这位小秦帝拿什么来当‘棋圣’的彩头?”

南怀玉眼睛都没眨,揭过一页书信放在底下,眼神又陷在第二页黄信里,平淡道:

“能拿出什么东西?西秦能拿得出手的不就是那些东西,剑冢的名剑,要不就是什么奇珍异宝,灵草妙药什么的,不过东王如今把持朝政……嘶……”

他扬起眸子,突然觉得有些问题,盯着范之德说道:

“这个邸报的遣词倒是有趣,我还愣了一息才反应过来,这邸报上写的小秦帝拿什么当彩头?不是东王拿什么当彩头?”

范之德没明白过来,不知这位大人又看出些什么门道,又在邸报上寻到那句话,痴痴答道:

“确实写的是小秦帝。”

南怀玉突兀笑了一声,捻着黄信一角的右手也微微松弛些下来,说道:

“有趣有趣,我算着近几年这位‘傀儡’的小秦帝也快加冠了,等冠礼之后,按律按例都该亲政,东王估计舍不得放权退隐,想要争权,那……这位名义上的‘西秦之主’小秦帝会拿什么来拉拢这位棋院掌院,‘西秦棋圣’林十九呢?若我是秦帝的话,肯定得拿些不得了的东西出来,至少得是东王没有的东西。”

范之德没细想,只是有些觉得小秦帝着实有些大方,本以为拿出这种重宝出来做“棋圣”的彩头不过是个热闹事,听了南怀玉的话才明白了其中关节,喃喃道:

“是……是这样的吗?”

南怀玉又吸了口气,带些疑惑问道:

“什么意思,难道还有机巧我没曾看出来?这人老……”

范之德听着南怀玉又要自嘲,也不遮遮掩掩,直率道:

“别人老了老了的自怨自艾……,大人,我就是没看出来罢了,大人可别想这想那,天马行空了!一句话能给大人看出来这些已经不错了,非得跟掘坟似的,挖到十几层去!”

南怀玉笑了一声,解释道:

“这天穷邸报都是裳清亲自校过的,遣词造句和点评间都具深意,这里像是无意点出“小秦帝”的身份,这才是其中关键,也是天穷书院想让我们看出来的信息,西秦那边的朝堂估计也要乱起来了,年轻秦帝跟权倾朝野的宗族争权,有趣有趣,不过倒是对我大栾的好消息!小秦帝拿出什么稀罕东西倒不是关键,只是这消息的噱头罢了,最紧要之处便是小秦帝想要去争了!上桑宗归附东王,剑冢两不相帮,各兵家世族各自为政,倒无所谓头顶上哪位做了秦帝,上官家领着他们明哲保身,墨家隐世不出,除了偶尔能见到几个机关术小玩意,如今到江湖上寻个墨者比找株绝品奇药都难,这棋院倒是一如下棋般长考,从不轻易落子,若是被小秦帝拉拢过去,也算是有了本钱跟东王对赌!不亏!”

南怀玉又翻了一页,看起第三张信纸上的字来。

范之德撇撇嘴,笑道:

“我看哪!大人顾左右而言他,怕是猜不到了……”

“玄白双色鲤。”

南怀玉连眼皮子都没动下,声音便直直落下,范之德听了这句,却怔了半晌,惊异于南怀玉的笃定,轻声道:

“大人真是,真是……真是神机妙算,跟参破天机的仙人似的。”

南怀玉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下来,说道:

“没那么难猜,如今小秦帝没亲政,除了西秦前景帝留给他的那尾鲤鱼,恐怕也拿不出来什么能让林十九动心的了。玄白双色鲤本就是棋道圣物,西秦初立之时,那位创立西秦棋院的‘执白棋圣’弈知白便是在深山中偶见了一只双色鲤遇风云化龙,黑白双色鱼鳞蜕落成一局棋局。弈知白在棋局旁建了间木屋日夜观摩,十七年静心观摩才得了一顿悟,取得了那颗‘棋心’。这鲤鱼和那颗‘心’可能有关联,林十九不想要?他可是对弈知白推崇备至!没准这尾鲤鱼真能让林十九彻底倒向这位秦帝,这么想想,一条对自己没多大用处的鲤鱼而已,换一个忠心耿耿的西秦棋院,送出去这尾鲤鱼倒是划得来。”

范之德摇了摇头,苦笑道:

“之德哪怕敢说猜到了这事这东西,也不敢这么笃定无疑,大人说的跟水到渠成一般自然,倒有种不是这鲤鱼不合常理的感觉,真是……”

南怀玉似看完了黄信,将三张信纸理规整平齐轻放在桌上,饮了口瓷杯里微凉的茶水,起身来接着说道:

“那个小秦帝的爷爷西秦武帝就是个杀伐果断的主,虽说那场栾秦之战有趁人之危之嫌,可两国交战哪里来许多‘师出有名’?你打我,我打你的,从前齐武襄帝伐越可不声不响的夺了西越六州,当年三十万西秦军兵出西陵地进犯我大栾,若不是陵州多崇山峻岭,山道曲折难行,兵马受阻,仗打了一半武帝又突然崩殂,景帝登基,朝堂混乱,朝令夕改,西秦军一下跟没了头脑似的乱冲乱打,怕老侯爷也不能靠着坚壁清野艰难守下。如今想想,继位的西秦景帝也不简单,只花了两三年便收拾了朝局,更是用了四五年解决了世家大族各自为政,不听号令的西秦顽疴,要不是壮志未酬便突遭横死,想必也是我大栾的大敌!眼下这个小秦帝七岁登基之前便有了才名,恐怕也不甘心做个忍气吞声的傀儡,任人摆布,若要去争,拿出这玄白双色鲤倒是一种魄力,不舍得拿出来,那西秦四五十年内都不足为惧,不过小秦帝既然拿出来了,便是把与东王的朝堂之争摆上台面,小秦帝是正统,东王掌大势,短期内恐怕难见分晓,十年内我大栾边境还是无兵戈之忧,如今北荒和朝中顽疾才是亟待解决的大栾弊病。”

范之德点点头,要是别人说起若是啥啥啥,那西秦四五十年内不足为惧这话,他非要好好上前笑他两句尽日清谈,还是些胡言乱语,可南怀玉嘴里说出来这话莫名的令人信服,开口玩笑道:

“这玄白双色鲤也能算半个孤品奇物,藏在西秦的深宫高院里不好去偷,可西秦皇城到东边的知白府可有近两千里之遥,大人你说,我偷偷摸摸在路上寻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险地方,把玄白双色鲤夺了给小王爷治病,大人觉得怎么样?”

南怀玉笑了两声,轻摇了摇头,笑道:

“看吧,我早就说过,要没我看着,你早就刺王杀驾去了!你怎么不想着夜刺小秦帝?还能青史留名,没准千年以后好事者会杜撰是我差你去行刺秦帝的!我也算跟着你沾了点光。虽然往年天下弈西秦帝王也没有次次亲至的例子,会不会露脸都说不准,可这回天下弈里面的门道我跟你说了清楚,之德你觉得这回是小秦帝不亲自去呢,还是小秦帝不会把玄白双色鲤随身待在身旁呢?你这夺宝的难度可半点不比刺杀小,之德你要是去啊,知会我一声,我替你办酒!”

范之德悻悻摸了摸脑袋,嘴上还是不服气地嘟囔了句:

“天下奇宝,又无定数,也不是说当了‘棋圣’彩头就铁定落在林十九的手里,也没准哪天真落在小王爷手里呢?我看难说!”

转瞬间范之德又换了副讨好的面容,笑问道:

“大人既然猜出来小秦帝添彩头的东西,也猜出来书院藏着的深意,那大人不妨猜猜书院给的时评?”

南怀玉捋了捋胡须,沉吟了一阵,开口道:

“天穷邸报尤善春秋笔法,往往评语又会领着不明就里的人往偏了细想。裳清跟我一样都是聪明人……”

南怀玉干笑了一声,看着范之德脸上古怪的神情,接着笑道:

“若是我来写的话,估计会着重评彩头这事,嘲讽两句名为棋圣奖赏,实则等同于直接把这双色鲤送给了林十九。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这这热闹人看了个热闹,明白者读了个明白,天穷邸报的目的才算到了,不过我没什么文才,短时间内还真想不出什么连珠妙语,裳清认真校过,估计写的要比我‘热闹’得多。”

范之德摆了摆脑袋,已经有些麻木,虽说这一二十年下来南怀玉这近乎“未卜先知”的本事显露了几次,可每每遇上总让范之德又惊上一惊。

“大人说的分毫不差……邸报上给的评语确实在说这事,写的呢也热闹十分,就评了一句,‘若要拉屎,不须先放屁警告世人’,我看这话八成是叶院主自己写的,旁人可不敢这么说。”

南怀玉细想了半晌,带着淡笑吐露一个字出来:完整内容

“妙!”

顿了片刻,南怀玉像是想到眼前之事,看着窗外盖上的夜色感慨了句:

“这话说的像是太祖的味道,这明面放着热闹焰火吸引世人,暗地里偷梁换柱的本事我得学学!”

范之德苦笑了一声,叹一声“靠着天穷邸报给南怀玉来个惊喜多不实际”,又接续着翻了信纸,看看邸报上还有什么趣闻。

南怀玉一直静静盯着窗外愈发浓烈的深黑光景出神,像一尊苍老的石像,一动不动,似在思虑些什么,范之德一连翻过好几页邸报都没什么有意思的消息,将邸报颠来倒去又看了一阵,都是些江湖门派你打我我打你的醪糟事,什么为了抢个绝色官妓大打出手的公子哥们,小的叫大的,大的叫老的,老的叫都以为死了的,最后险些成为世族火并,范之德只觉得老生常谈,有些西秦世家他连听都没曾听过,不过家风如此,也不会是什么厉害世家,这名字出现在天穷邸报上都算是长了脸。

范之德将那叠邸报愤愤砸在桌上,道一声“无趣”,倒不是这邸报了无生趣,时评和消息写的都颇为热闹,打机锋这事儿,天穷书院那帮子书生可是专业的,可惜是这邸报上消息评语都给南怀玉猜了大半,倒少了份欣喜震惊与人分担的乐趣。

南怀玉听了范之德嘴里的抱怨,也没安慰什么,另有些别的心思,走到桌旁拿起小信,在手里倒了个个儿,递在范之德的面前。

“之德,这黄信你也看看吧,眼下勃州之事虽还不明朗,可我隐隐觉得这是个机会,也是我南怀玉此生最后的机会了。”

范之德有些疑惑,不明白南怀玉说的机会是什么,开口问道:

“大人,什么机会?之德怎么听不明白。”

“你先看看这封黄信,我再跟你解释,若打定主意趁着这次勃州灾荒的机会瞒天过海,你身上的担子可能不会小!”

范之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带着疑惑接过面前这封黄信,开始认真读起这封信来,让他觉得奇怪的是,这封黄信不像是书院给的消息,右侧抬头处却题着“怀玉贤弟,信已收悉”几个字,倒像是一封旁人的回信,叶院主寻常可不管南怀玉叫贤弟,那这封信究竟是谁的回信?

等范之德细细将这封不长的黄信读完,还是觉得一头雾水,放好了信件,抬头冲南怀玉问道:

“大人,我还是看不明白,这信读起来怎么不像是书院的口吻?倒像是一封答复大人的回信,‘西边事情已安排妥当’指的是什么?这‘三百可信卫率已遣勃州相助,不日便可抵达’又是什么意思?还有这“送贤弟一件惊喜”又是什么?怎么这回信的字里行间里倒透着一股子戏谑玩味。我知道大人一直在谋划着什么,只是大人不曾说,之德也就不问。自来了勃州便觉得事情处处透着古怪,还有大人设计要见的这位郑都头不过一个小吏,到底又能在这局里起什么作用?”

南怀玉这回犹豫了半晌,盯着范之德的脸看了一阵,才下定决心,轻声开口道:

“之德,你不要怪我这事瞒着你,我瞒着你的事情不少,许多违背本心又不得不去做的事情我也没同你说过,可这件事若是也让你掺搅进来……我怕我死之后,你也不得搅合在这乱麻里面脱不开身……,过不上你想要的闲散日子,我这心里就愈发不是滋味,当年的微末小恩,让你守在我身边二十多年,耗尽青春年华,临近不惑之年却还耽搁着没娶上一门亲事。我……我不想把你卷进来,之德,现在抽身还能够过过你自己的日子。”

范之德听着南怀玉话里暗含的愧疚之意,心里一紧,还是摆摆手装作洒脱:

“大人,倒不用跟之德这样矫情,我是什么性子大人也一清二楚,上刀山下火海,大人一句话便是,留得命在,范之德便挑柴喂马,娶个媳妇过几年清闲日子,留不得命在,我也没甚所谓。我范之德没什么为国为民的圣人大义,就想着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做个‘真真的人’,不然当年就不会找上门来跟着大人了。大人老这么心里惦记着别人怎样怎样也不是个事,先成事!别的话把事办了再说!我知道大人图谋不小,等事情成了你给我谋个漂亮媳妇就行!”

南怀玉笑了一声,那颗朽木般死去的心突然震颤了一下,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又想起许多年前那个不怎么言语的年轻剑客拘谨的模样,手指轻落在面前那封“救危亡十谏书”的霖锦封皮上,将那沉重的奏章也拿起来递给范之德。

“之德,看看这封奏疏,你读过之后便能知晓事情原委。”

范之德郑重点了点头,将圆桌上横放的利剑挪在手边,皱着眉头打开了奏章的封面,当他看见那以“臣恣睢之臣南怀玉泣血顿首以奏”的行文开头之后便自觉没了声音,端正坐直了身体,一字一句地读着面前老者半生的心血。

“臣恣睢之臣南怀玉泣血顿首以奏,百代兴亡亡于君失其道,亡于臣失其职,更亡于国失其民。某闻侍君当有犯无隐,臣沉思久虑,值此危亡之际,多事之秋,为人臣下,久受君恩,久食君禄,不可不言。今大栾外有虎狼窥伺之患,内有蝇虫饮血之疾,诸病萦身,沉疴盛矣!百姓倒悬,社稷累卵,旱涝相仍,民不聊生。天灾屡发,农时误,使青黄不接,已失天时,三敌围困,天堑无,难据险以守,又失地利。今民怨集腋,若囿于旧病,不思变革,安抚民心,使国失其民,再失人和,臣斗胆进言,大栾或下代而亡……”

清风徐来,夜色自窗边偷渡,南怀玉略微干瘦的身子动了动,在愈加昏暗的环境里燃了一盏孤灯,照亮一方天地。

范之德也不知看了多久,许是一两柱香,又或是两三个时辰,直看到油灯如豆,摇曳将熄。他看得入神,只觉得越看到后面,心里越是沉重,直到吃力地读完奏章上最后一个字后,范之德猛地合上奏疏,清脆的响声晃了晃灯影,合上眼睛,仙人之躯似也有些疲惫,酝酿良久才开口道:

“大人,递上上这封奏疏,若陛下准了,大人就将万劫不复,一世清名或毁于一旦……”

南怀玉将一杯早便倒下的茶水递在面色有些苍白的范之德手边,平淡地看着烛火,轻声道:

“我不看后果,只论对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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