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谢长安眨了眨眼。
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水落在睫毛上,此刻随着轻颤,平添千斤重担。
她露出一丝茫然。
难道是大翮游仙尚未结束,她竟还滞留在离梦城里吗?
冰冷逐渐在心口泛开,剧痛开始蔓延,这种感觉无法作假。
一把凝聚剑仙境修士灵力的剑,能直接摧毁剑仙境以下的修士,她现在就感到力量快速从四肢百骸消失,以往总是轻盈的身体开始变得沉重。
她是一个很能忍痛的人。
当初在长安城,一介孤女面对千军万马和两个超越凡人力量的修士,哪怕当时身体的痛楚已到极限,她遍体鳞伤依旧能寸步不让。
但现在这种痛已经远远超过当时。
对方那把剑不是寻常法宝,是仙品级别的神剑,意义或许比不上昭皇剑,灵力煞气却丝毫不遑多让,几乎是刮骨片肉一般,让她迅速衰弱,却又不那么痛快地死。
她从来不知道被一把修士的剑插入身体,是这样痛。
对方握剑的手依旧很稳,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仿佛这个举动自然而然,此前已经演化过无数遍。
师尊……
这两个字在喉咙酝酿滚动,最终没有吐出来,她问的是另外三个字。
“为什么?”
“你的猜测是对的。渡过天劫最终的确需要付出让天道满意的代价,参妙不愿舍弃扶广山门徒,我也不想以整个宗门的性命来换取自己飞升。”
祝玄光开口,表情依旧平静耐心,就像平日与她说话,教授修炼法门。
听见这句话,谢长安蓦地微微一震,轻微颤动也引起灵力更剧烈的紊乱和瓦解。
之前一切避而不谈顿时都有了答案。
所以那个代价是——
没有让她再问,对方痛快给出回答:
“代价就是凝聚了赤霜山气运的昭皇剑,以及你,谢长安,我唯一的衣钵传人,还有重明峰一脉的断绝。”
谢长安眼前金光淋漓,漫天璀璨。
她已经分不清是雷火炸下的余晖在脑海里的倒影,还是灵气四逸逃散,生命急剧流失时的错觉。
心里一面剧痛,一面又冷若冰霜,极端撕裂的感觉也在一点点侵蚀身体。
她皱着眉头,有许多念头闪过,又有许多话想问,最终浮现出来的,是一大片模糊不清的阴影。
那阴影里似乎早就藏着鲜为人知的伏笔脉络,如一棵参天大树由叶脉连至根部,深浅千里,却有迹可循。
“很早以前,我就提醒过你了。”
她不知道意识模糊之间,自己是不是把疑惑问出口,祝玄光飘来的声音也远远近近不甚明晰。
“拜师的时候,我不愿收你,让你去另外两峰,你说你——”
谢长安怔怔看着视线里晃动的光斑,往事一点点褪去表面彩漆,显露底下真形。
她说——
今日有幸得窥仙门,全赖真人所赐,我更不能轻易辜负。听闻修行之路漫漫艰辛,可谢长安最不怕的,就是吃苦。
所以那是当时的祝玄光在劝诫她,也是他最后一丝怜悯和暗示。
但她没有听懂,她以为那只是前辈宗师在考验她的决心意志。
若她没有执意拜入重明峰,现在也就可以躲过一劫吗?
身体剧痛之时,灵台却陡然清明。
识海回溯,许多从前没有去深思过的痕迹,纷纷从海水下面浮现。
不,应该远不止于此!
那年她刚结束“长夜未荒”里的修炼,祝玄光从外面归来,说自己去处理那颗青蛟内丹的后续,她为将青蛟内丹化为己用而心生歉意,但祝玄光是作何反应的?
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这是我的因果,不是你的因果。”
那时的谢长安尚且天真,更未接触天道背后的秘密,只觉师尊这话有些古怪,方才记在心里,却没想尘封多年的泛黄书页一旦翻开,能够窥见深藏背后的种种前因。
“那颗青蛟内丹……”
血线从紧抿的唇角流出,她不能张口,一张口血就止不住往外涌。
前襟已经染红一片,在金光中仿佛被照红的衣裳,飘飖翻飞,长风蔽日。
“不错,那颗青蛟内丹就是一切的引子,但说起来有些长,我想,以你的聪明,应该自己能推测出来的。”
祝玄光平静地将剑继续往前递。
那包含灵力的剑锋在继续绞动血肉,摧毁她剩余不多的生命。
而她的四肢如同被千年寒冰彻底冻住,无法动弹分毫。
青蛟内丹落入大明宫,这是最开始的起点。
偏偏是被阿瑕吞了,又偏偏被阿瑕带到她面前。
她从前以为那是自己晦暗半生里为数不多的机缘,可现在看来,她这样本该在泥泞打滚的人哪里来的运气?
为什么祝玄光从不收徒,重明峰没有嫡传弟子,偏偏就收了一个小宫女?
人人都说那是谢长安时来运转,飞上枝头,命里注定有仙缘,才能成为天下第一人的徒弟,才能起步比王亭晚,如今成就却比包括王亭在内的大多数名门弟子高。
所有一切看似从天而降的馈赠,背后必然蕴含需要日后归还的代价。
那天夜里,她从离梦城提灯走到河边,把灯递给他,说师父你也许个愿吧。
她告诉祝玄光,自己从参妙真人渡劫与大翮游仙里发现,天道有私,飞升若要成功,是必须以相当惨重的条件作为交换。
祝玄光不置可否,让她好好修炼。
但他早就知道了答案。
想想也是,以他的修为能力,怎么会需要等到谢长安来告诉他?
所有悉心栽培,不过是为了增加这个嫡传弟子的分量,好让她现在作为代价之一,躺上跟天道讨价还价的杆秤上。
过往细节走马灯似的晃动。
她感觉时间过了很久,但实际上万念一瞬,从这把剑插入身体直到此刻恍然大悟,也不过才几息而已。
又一道天雷落在谢长安身上,直将她后背劈出见骨的伤痕!
内脏透过白骨几乎被灼为焦黑碳物,为她这条必死的命又压上沉沉枷锁。
大量鲜血的流失已经让她几乎说不出话,哪怕是修士,这样的伤势也绝无生还之理。
她勉力想要睁眼,却只能看见眼前光怪陆离,数不尽的流光飞星仿佛组成熟悉画面,又如南柯一梦,转瞬即逝。
当日祝玄光帮她挡下那道雷劫,将自己的渡劫日期从十年缩短到十日,是否早就想过以此让她心怀愧疚,主动留下来。
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算计到人心每一分微末。
不管祝玄光初心如何,恩重如山是毋庸置疑的,没有祝玄光,她就不知道世间还有如此广阔绚丽的仙门世界,更无法踏上这令人热血沸腾的修道之路。
她今日本就存着最坏的打算。
祝玄光想要这条性命,直说便是了,又何必让人措手不及来这一遭,平添无尽惊变意外。
她还想说,自己在赤霜山的时间,虽然没有在唐宫待得久,可是这里从普通弟子到各峰杂役,一张张面孔,一个个名字她全都记得,不像唐宫,待了十多年,除却寥寥几人,其余面孔对她而言都是模糊的。
早知今日必死,昨天就应该去给荔枝树多灌注点灵气,以裴三那丢三落四的性子,肯定照料不好……
殷红从身体各处涌出,素洁衣裳已经彻底变成血衣。
平日流水一样顺滑的长发此刻粘稠湿润,一绺绺搭在肩膀上,很难分清黑色与红色。
祝玄光看着她的眼睛空茫定住,好像想看清她那无情无义的师父,又好像什么都没看,瞳孔逐渐放大,手上竟还紧紧握着留天剑,未令其掉落,却也从头到尾没有举起来对准她的师尊。
“这条命,我……”
还给你了。
她似乎想说话,但张口只有仿佛无穷无尽的血,祝玄光看不清口型。
他轻轻叹息一声,将剑从对方身体里抽出来,干脆利落,仿佛决绝也是一种悲悯。
长痛不如短痛,师徒一场,给谢长安一个痛快。
剑离体的瞬间,她的身躯失去最后支撑,不由自主往后倒去,断线风筝一般落入宸华峰下的万丈悬崖。
世界迅速远去,急剧风声在耳边呼啸也悉数化为静寂。
谢长安的灵台清明平静,不染尘垢,她甚至忽然想起祝玄光用来杀她的那把剑。
没有昭皇剑那样的赫赫声名,但能被天下第一人随身携带,又岂是凡物。
如故剑。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好一把如故剑。
人若还能如故,等闲平地又从何起的波澜?
她此生能见到的最后景象,是乌云散尽,天色复清,凤凰长鸣,霞光落下,仿佛铺开一条天路,恭送得道者身登天门,位列仙班。
瑰异谲诡,灿烂炳焕。
谢长安想道,这一幕在旁观者看来,肯定宛如仙境,不负世人对上界的想象。
他飞升上界,证道圆满,位高权重,长生不老。
而她,坠向幽冥,身死魂消,从此阴阳两隔,死生不必相逢。
气息断绝,粉身碎骨。
她依旧微微睁着双目,唯有眼角一道血痕蜿蜒滑入鬓角。
师尊,恭喜你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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