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70

夜露深重,积雪覆鞋。

谢长安在外面就闻见一股浓郁的香气。

这回不是炙烤,变成锅子了。

阿谨正往里头放酸菜。

狐狸直接就站在桌上,半个脑袋都快探进烟气。

“鸡肉片好了吗,放点禽肉才提味!”

“已经有白肉了,会串味吧……”

“胡说,肉多鲜美,快放快放!”

阿谨拗不过她,只好又去灶房拿鸡肉。

谢长安便是这时踏入李家小院的。

狐狸还在流口水,旁边看书的李承影已经看见她了。

比起李恨天那里,这边更喧闹,也更有人气。

“师父回来了。”

他笑吟吟起身,将手里握得温暖的杯子递过来。

“果子饮,阿谨刚倒的,杯子我也没喝过。”

谢长安早已辟谷,但她垂眸看着杯中水光潋滟,不知想起什么,接过来喝了一口。

“好喝吗?”李承影问。

她微微点头。

李承影马上笑了,有种被夸的开心。

阿谨端着片好的禽肉出来,见状解释道:“这是郎君在三个月前刚病好后,亲手摘了几种果子腌制的。”

李承影:“我还做了另外几种果子,你若喜欢,我都拿来。不过有些果子当时比较酸,不知道好不好喝。”

他见谢长安站着没动,不知道在想什么,肩膀上还沾了些雪花,便顺手为她拂去,又拉了她的袖子在桌边落座。

“事情办得不顺利吗?”

李承影凑近了悄声在她耳畔问。

“是不是对方没有礼数,给你气受了?”

“没事。”

谢长安没留意两人过于接近的距离,结果一转头就撞入专注认真的眼神。

她甚至能从里面看见自己的倒影。

“等吃完饭再说吧。”

这些事不适合在吃饭的时候说,不然这一锅酸菜白肉都要浪费了。

李承影笑了一下,拿起勺子。

“我还放了些豆腐,给你捞些,冬夜里喝上一碗酸菜豆腐汤最暖胃。”

谢长安想说自己不喝也不会畏寒,她现在已经彻底寒暑不侵了,但是思及对方刚才眼巴巴的表情,仍是什么也没说。

这时狐狸早就等毛了,左右瞅瞅,看他们在低声说话,以为没人瞧见,直接就把爪子伸进锅里捞。

李承影:……

阿谨见状吓一跳,忙阻拦:“狐仙小心烫!”

狐狸对上李承影的眼神,悻悻住手。

“谁让你那么慢,肉都要煮老了!”

李承影温温柔柔一笑,说着最阴阳怪气的话。

“狐仙若不收敛些,阿谨怕要以为你是饿死鬼装的精怪了。”

狐狸舔爪子哼道:“我把谢长安让给你一炷香,你别不知好歹,回头等我吃饱喝足了,她跟前第一受宠的依然是我,你哪边凉快哪边去!”

阿谨舀了满满一碗的肉汤给狐狸,又给每个人满上果饮和酒。

狐狸不顾滚烫,双爪捧着碗呼噜呼噜地吃,一边吃一边直呼过瘾。

阿谨好奇看着她一边吃一边抖动的耳朵,似乎有点想上手摸,又不敢。

李尚书不知是深夜睡不着,还是被香味吸引,居然也披衣过来凑热闹。

虽说国丧期间,禁酒禁乐,但自朝廷搬回长安,许多禁令都松弛许多,更何况太上皇本来就不掌权,许多人私下照旧喝酒吃肉,只要不饮酒作乐闹大了被人告发就无事。

狐狸可不管这些,她不需要给皇帝守什么国丧,当即就问阿谨要来冰过的梅子酒,还怂恿李尚书偷偷喝。

但她酒量不高,对拼几回就开始胡言乱语。

“我和你们说,我可是上古第一狐妖,想当年盘古开天辟地,那混沌初开,天地如卵子,须臾化为千山万水,其中便有我玉催,正所谓未有人,先有我,我在人前,当为人祖!”

简直胡说八道,连谢长安都听不下去,嘴角微微抽搐。

但李尚书和阿谨居然听得认真,一人一张胡椅,在那连连点头,还带提问。

毕竟他们从没见过会口吐人言的狐狸。

“那狐仙见过女娲娘娘吗?”

“三皇五帝都长什么样,是跟画像上一样吗?”

“被后羿射下来的几个太阳后来怎么样了?”

李承影有一搭没一搭听着狐狸说醉话,左耳进右耳出,注意力更多还是落在身旁的人,他看见谢长安手里的碗空了大半,不由一笑。

“好喝吗?”

谢长安:“不错,这味道和从前一个朋友煮的一样,她最会腌酸菜,冬日用来煮丸子和肉片,再下些面条。”

那样的一碗,就足以她们在小屋里取暖,度过一整个漫漫寒冬。

李承影没有问她那个朋友的近况,反是道:“巧了,我从阿谨学来的擀面条,下次给你做一碗臊子面尝尝。”

谢长安:“你一个富贵公子,学擀面条作什么?”

李承影:“刚恢复神智那会儿,我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又觉得自己荒废了许多年,什么都想学一些,哪怕以后重新变回傻子,也不遗憾。后来的每一日,我都是当成最后一日在过。”

李家很好,李尚书夫妇也都很好。

但看着他们,李承影时常会浮现恍惚陌生的心悸。

他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的宿慧,无师自通的幻术,过目不忘的天赋。

他会想,若是旁人说的魂魄归位,那过去二十年里,他的魂魄又在哪里飘荡,缘何一点记忆都没有?

直到看见谢长安,看见那些玄奇神幻的仙术,动手杀人的修士,口吐人言的狐狸,他反倒才有了一丝真实感。

是身旁这个人,用那耀眼的红伞红裙,将他拉入一个神魔满天的世界。

他说:“我知道你已餐风饮露,不必食人间烟火,你若不想……”

谢长安:“好。”

李承影:“下次做?”

谢长安:“不要下次了,就明天吧。”

李承影眉眼弯弯:“好,你喜欢臊子多一点,还是面多一点?”

“李承影。”

谢长安忽然连名带姓喊他。

“你是不是还挺喜欢长安城,喜欢这些人?”

这些人,包括李家所有人,包括他所见所闻的长安人,也许还包括眼前这只喋喋不休的狐狸。

“是挺喜欢的,可能有些吵,但看久了觉得热闹,有生机,也不赖。”

突然从臊子面的话题跳到这上面,李承影回答自如。

“是不是你终于下定决心收我为徒,要带我去仙山修行,所以先考验我对人间尚存几分留恋?”

谢长安道:“我也喜欢。”

这座城曾经埋葬了许多人和事,她的亲朋故友,前尘过往。

她浴血杀出去,又历劫归来,自以为过尽千帆。

但是现在,一锅酸菜白肉,几个谈不上深交的人,一个从照骨境陪她过来蹚浑水的同伴,一个追在她后面死缠烂打要拜师的人,一只满腹心机小聪明成天嚷嚷要她当大王的狐狸,甚至一个萍水相逢施舍她包子的老妇人,居然又让她重新想起小郑,也想起长安城曾经的样子。

以至于,不舍得让人毁了它。

“李恨天,布了一个真正的大阵。”

“这个阵法需要用许多人命去填。”

“安史之乱时,长安城死了许多人,怨气冲天,冤魂不散。这些全都被他用来当作养分填阵了,先前郕国公义子和范家那两桩命案,也都是填阵用的手笔。”

“万树梅花潭虽然是个小宗门,但有许多以命搏命,以弱胜强的禁术,这个阵法,我曾在古籍上见过,但布阵之人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他要杀南岳洞天的人,他想借碧阳君在长安这几日,将他们全杀死在这里。”

“但是要杀这种境界的大能修士,现在阵法的威力还远远不够。”

“因此,届时整个长安城的所有人,都将会是他的祭品。”

“包括你,和我,所有人。”

她的声音不大,只有李承影能听见。

却字字如冰,让人顿生寒意。

谢长安以为他会露出恐惧胆怯之色。

但是没有,对方仅仅是震惊一瞬,就镇定地接受了所有消息。

换作狐狸,恐怕早就上蹿下跳大呼小叫唯恐别人不知道。

李承影:“这些都是李恨天当面说的?”

谢长安:“他只说了自己在布阵,要杀碧阳君,找我合作。他没有说实话,但我推测出来了。”

要布下这样的弥天大阵,不可能一点痕迹也没有。

李恨天所住的宅子里里外外,杂草丛生的隐蔽之处,流淌着肉眼不可见的丝线般的红色,换作寻常修士,也未必能看出来。

但她从照骨境而来,虽已不是鬼,却闻惯了鬼气,残魂的味道于她而言再熟悉不过。

那些血线,如有生命,魂魄与阵法相融,已经变成弥天大阵的一部分。

这种阵法的反噬自然也是厉害的,李恨天的身体正以飞快的速度在衰落,只怕阵法启动的那一刻,他就会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谢长安问:“之前我并未告知姓名,他也不知我来历。今天从我上门,到离开,他从头到尾,也没有再追问过。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恢复灵智之后的李承影简直聪明绝顶。

他愣了一下,忽然轻轻吸了口气。

“意味着,他已经把你当成死人了。”

只有死人,是不需要知道姓名的。

谢长安姓甚名谁,出身来头,都无关紧要,对李恨天而言,她也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顶多比普通人有用一点。

李恨天哪怕知道她已经猜出自己的全盘计划,也不担心她会去找南岳洞天合作。

因为南岳洞天不会相信一个拿走了天工炉的人,他们更想让谢长安先死。

短短十日,她无法轻易出城,也来不及找局外的救兵,救兵更不一定会出手。

这是一个三方的死结。

李恨天早把一切算透了。

也许在发现谢长安和朱鹮时,他就想到这样一个三方互相牵制的局。

谢长安久久蹙眉。

连她都觉得,眼前的情况很棘手。

“我知道。”

一只手伸过来,自然而然握住她的手腕,仿佛要加上自己的分量。

“你不舍得长安城灰飞烟灭,不舍得凡人遭遇灭顶之灾,你想救他们。我们要怎么做?”

是我们,而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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