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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恩寺的小沙弥上门时,院子里正飘着羊肉汤的香味。
汤里放了香料,味道极其霸道,当即就钻入鼻子,流遍七窍,让小和尚整个人都在羊汤里先徜徉了一遍。
虽说佛修有的并不戒荤,但小和尚自幼跟着师傅吃素,闻见这味道顿时感觉佛心不稳,赶紧先默念佛号暗道惭愧惭愧。
“你站在门口神神叨叨作甚?”
狐狸就站在大锅旁边的凳子上喊人。
“还不过来!”
要不是大锅太烫,她估计要扒锅伸脑袋去了。
小和尚走过去。
“玉娘子好。”
他规规矩矩跟自己的救命恩人打招呼,怀里还抱着一个大包袱。
“师父让我来传话,还让我带些寺里做的素饼送过来。”
“什么娘子,叫大仙!”
羊汤没煮多久,火候还不到,狐狸怏怏跳下凳子,在躺椅上翘起二郎腿。
“你师父说什么了?素饼有什么好吃的?”
她挑挑拣拣,从食盒里抓起一个。
饼做得极酥,皮轻轻一碰就会掉,咬一口就能化在嘴里。
狐狸一边嫌弃,一边转头就吃了半个,酥得她鼓起腮帮子眯起眼睛,细细品着里面清甜的绿豆馅。
小沙弥道:“师父说这次多亏了谢真人和朱真人二位力挽狂澜,否则慈恩寺就要毁于一旦了,他老人家无以为报,做了一些香让小僧送来。”
狐狸对香没兴趣,塌着一只耳朵,竖起另一只耳朵,左耳进右耳出。
“只感谢了他们俩,就没有感谢我?”
小沙弥老老实实:“有的,说多谢大仙救了我的小命,可我们寺里除了饼和香,也没有能拿得出的礼物,大仙若是喜欢这素饼,回头师父再做了几盒送来。”
狐狸哂笑:“这素饼多吃几口都腻了,谁要这破玩意儿!”
“什么破玩意儿?”
两人从走廊那头走来。
一者红衣迤逦,琼枝染袖。
青年则稍微落后些,略有病容,却紧紧缀着。
宽大袖子在走路间时不时触碰,地上拉长的影子却映出肩膀挨着肩膀的假象,生出几分隐秘的暧昧。
狐狸扭头一看,马上换了副嘴脸。
“我说慈恩寺知恩图报,比张皇后派人送来的破玩意儿好多了!”
她吊梢眼朝两人扫去,忽然扔下素饼,强硬插进谢长安和李承影中间,像极了被王母划下银河的那根玉簪。
“慈恩寺的老秃驴派小秃驴来了,还带了东西,你过来看看。”
谢长安手里提着一盏灯。
巴掌大小,八面琉璃,唯独琉璃上画的不是绚丽年画,而是朱砂符箓。
她把灯递给狐狸。
嘎?
狐狸莫名:“送我的?”
谢长安:“送你的。”
狐狸沾着素饼碎屑的爪子挠挠耳朵:“怎么突然送定情信物?搞得人家怪难为情,也不先说一声。”
谢长安:“……这是我仿照天工炉做的,虽然远不及它,但作为给你疗伤之用,应是够了。”
天工炉本是炼器法宝,被万仞山用来炼魂之后,连带她也受了启发。
这盏灯不是用来炼魂,而是以相似原理,用符箓激发药性,达到事半功倍之效。
“疗伤?”
狐狸没想到她还记得要给自己治伤的事,呆呆看着灯,傻子一样重复对方的话。
谢长安:“这些符箓是定魂符,灯里还缺一味药,就是照骨境的九幽凌霄花,你回去之后设法将花放在灯里点了,运气行灵,识海荷魄,一次不必多,但每三五日都要进行一次,如此数月之后,你的旧伤应该能见效。”
“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狐狸抱着灯当头一跃,扑向她怀里。
谢长安往旁边闪开。
狐狸跳在李承影身上。
后者没有谢长安的敏捷身手,自然是躲不开的,还因多了份重量,咳嗽起来。
狐狸嫌弃呸呸两声,忙不迭跳开。
李承影:……你以为我想接?
他这次是真的伤势沉重,一躺下合上眼睛就差点再也没醒过来。
谢长安为了救他,用了许多办法,消耗无数灵力,各种符箓灵药也都用上,方才将人从黄泉拉回来。
饶是如此,李承影的身体也很虚弱,就像悬崖上岌岌可危一阵风来就能栽下去粉身碎骨,既承受不了过多灵力,又不能完全放任不管,只能春风细雨般缓缓润着。
如今还能走路如常,看上去也与常人无异,但内里实是破草败絮一般,经不起任何摧折。
谢长安轻轻拍了他的后背两下,为他顺气。
动作习惯成自然,已是无须思索。
李承影冲她笑笑,心道这岁月静好唯独多了一只狐狸。
狐狸嗲声嗲气:“你以前在照骨境都肯抱人家,出来一趟人间就变了,我也没见哪个小妖精比我还好看呀!”
谢长安:“这盏灯上的一半符箓还是你口中的小妖精画的,你的伤能好,小妖精也有一半功劳。”
狐狸斜着眼去看李承影,满脸感动顿时只剩一半。
感动那半边对着谢长安,另外半边是歪嘴斜眼。
谢长安伸手拧她耳朵:“这是什么鬼样子?”
李承影咳嗽两声,温柔道:“你我何须说谢,这符箓之术都是你教的。”
狐狸:“呵。”
李承影叹了口气:“谢姐姐,我便早说了不必给她说这些,她若知道那灯上有我的手笔,怕就不肯用了。”
狐狸无声冷笑:掩袖工馋,狐媚偏能惑主。
她没说出来的原因是这句话也把自己给骂了。
但比谄媚和不要脸,狐狸就没怕过谁,毕竟她以原身出现,李承影又不能也像这样撒娇耍痴。
她抱住谢长安一条腿,跟着对方前行。
“长安长安,回头我要给这盏灯起个名字,就叫长安灯,你对我真好,我会每天都抱着灯入睡的。”
李承影盯着她在地上拖扫的大尾巴。
之前剔掉的毛已经慢慢长回来了。
狐狸身上一寒,下意识把尾巴缩回去。
谢长安没有理会他俩,她见阿谨同时端了好几盘东西出来,便顺手去帮她接过来。
“怎么做了这么多?”
阿谨笑道:“狐仙说真人和郎君今日应该能出关,我便先做着,果然赶上了。”
盘子里有放羊汤的调味佐料,也有刚烤好的羊排和饺子。
“这饺子都是香椿鲜菇的素馅,正当时令,小师傅也能吃。”
佐料一放,一锅沸腾的羊肉汤霎时炸出酸辣开胃的香气,极其霸道弥漫整座小院。
众人刚动筷,就有访客上门。
这回来的不再是皇后女官或内官,而是越王。
越王为宫人所出,并非张皇后亲子。他曾被任命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虽说当时打仗的有李光弼与郭子仪这样的名将,无须他亲自指挥,但仗能打赢,他自然也多了一份军功,值此动荡之春,即使他自己无意,也有无数人想要将他拉下水。
不知不觉的,他就成了张皇后同党,站在太子对面。
上回夜宴惊变,由此引出一系列大事,东道主孙家便是这位越王的母舅。
这位越王三十出头的年纪,身材丰腴,唇下有须。
“我本是不敢上门来打扰的,奈何皇后对我恩重,曾帮我在陛下面前数次美言,故我只能忠君之事,还请真人与李郎君不要怪罪,让我蹭一碗羊汤饱腹便可,我喝完就马上告辞。”
他笑呵呵道,开口就先赔礼道歉,身段放得很低。
伸手不打笑脸人,李承影见谢长安没有赶人的意思,便让阿谨为对方舀一碗羊汤。
“烤羊排也是刚出炉的,殿下可以试试。”
“这羊肉做得好,当真是半分膻味也没有的,我家厨子尚且做不出这味道,还切得好,肥肉相间,薄厚得宜,这刀工没有十年是练不成的吧。”
越王赞不绝口,当真如同来蹭饭一般,话题全以食物展开,瞧见狐狸说话也面不改色,仿佛坐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只吃得满嘴油光的狐狸,而是一位活生生的人,不愧是当过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人。
见他如此识趣上道,狐狸自然也愿意和他闲聊几句。
但他识趣,却不代表所有人都识趣。
这碗羊汤还未喝完,又有人上门。
这回的人就没那么有眼色了。
来者是郕国公的徒弟兼亲信,姓钱,也是个内官。
这郕国公也是个内官,以内官之身得封国公,可见权势之盛,连皇后和太子也要忌惮几分。
当日张皇后和太子等人见谢长安时,郕国公并未在场,只听旁人提及谢长安是个修士,仿佛很是厉害,又态度高傲,连太子和皇后的拉拢也谢绝了,俨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很不好相与。
他没有贸然出手,而是先把谢长安旧日身世渊源打听明白了,又寻来宝贝,这才让人捧着礼物上门。
“这是陛下为谢家平反正名的圣旨,并追赠令尊为太子少师。”
“这是谢家誊抄的族谱,当年您这一支罚没之后,本家将其除名,郕国公让人快马加鞭回到真人原籍陈郡,让谢家人将您这一支重新给添上了,您的名字也在上面。”
“这是郕国公旧日里收藏的宝剑,此剑名为灵潮,据说曾为仙人所遗,也是难得一见的名剑法宝,听说真人修剑,特地命小人送来。”
这一件件礼物摆出来,足以让小院里的人露出诧异神色。
尤其是越王,更是暗自咋舌,心道郕国公真舍得下血本,也真是有一手,像张皇后和太子也想笼络人,就完全想不到还能问陛下要来圣旨平反,又去神仙老家改族谱。
单就诚意而言,郕国公已经胜出许多。
钱内官也看见众人表情,微微一笑,难掩得意。
“两日之后郕国公府举宴,还请您移步赏脸,国公将亲自拜见真人。”
谢长安:“上次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是修仙之人,不掺凡尘之事,也无意步南岳洞天后尘,两位请回。”
越王顾着看热闹,一碗羊汤还没喝完就被点名了,不禁有些委屈,心说自己也没张口。
钱内官笑容僵住,似没想到自己把这些礼物亮出来还会碰壁。
他跟着郕国公多年,早已习惯了万人之上的权势,何曾见过有人如此不给面子。
“谢真人,郕国公此番诚意拳拳,远胜旁人,就连令尊的身后名也照顾到了,您的确已经超凡脱俗,但毕竟在尘世还有亲朋故旧……”
谢长安轻轻叹了口气,手指微微蜷起。
这一口气叹得几不可闻,眉头也随之蹙紧,少女清丽容颜仿佛蒙上一层轻愁,颇有些我见犹怜之色。
但李承影与她相处多日,一眼就看出谢长安显然已经是不耐烦了。
一个不耐烦的修士,难不成还指望她和寻常人一样忍着吗?
再看狐狸,已经拿着烤羊排,悄不溜秋往后退到廊柱边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狐狸也一样。
钱内官在好几日后也没想明白,此刻这一幕是怎么发生的。
他只觉身体一轻,像是被猛地抓起来扔出去,又好像被一阵狂风刮来,身体不由自主就往后跌去,毫无反抗之力,双手在空中挥舞,足足跌出一丈开外,还撞坏了小院的门,摔了个四脚朝天,浑身狼狈。
“滚。”
谢长安的声音如在耳边炸开,惊得他又是一哆嗦。
“回去告诉你的郕国公,有闲心笼络我,不如干点有益民生之事,免得晚景凄凉死无全尸。”
罡风过处,连越王也一并被赶了出来,只是没那么狼狈,总算还能双脚落地。
他手里仍拿着那个刚刚见底的羊汤碗。
越王看着已经完全懵掉的钱内官,也叹了口气,幽怨道:“你说你,毕恭毕敬尚且不及,还敢威逼利诱,害我没能尝尝那烤羊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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