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从相国府出来,上了马车。
他以劝天子同意迁都为由,从董卓那里请来入宫的腰牌。
来之前,董卓让王允找机会套一套小天子的话,到底是谁透露他要刨坟,火烧雒阳的事情。
王允坐在马车上,看着秩序崩坏的雒阳城,那些地痞流氓、城狐社鼠们就好似进入了天堂,正肆意地劫夺财物。百姓家里惨叫声,哭喊声,求饶声,惊叫声,充斥了整个雒阳城,至于打着北军旗号的西凉兵连管一下的心思都没有。
要不是他有一队披甲执锐的士兵保护,估计会有人把他从马车上揪下来,将他身上所有东西拿走,连底裤都留不下。
王允觉得,董卓看起来就是个粗鄙的武夫,没什么韬略。
但是离得越近,接触越多,才知道此人有一种天赋。
就是能把人性的恶欲诱发出来为他所用的能力。
凭借这个能力,先是拉拢吕布刺杀了丁原,后拉拢了张璋、吴匡等昔日何进的部下,与他的西凉军一块劫掠周边的百姓,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行,最终这些人只能与董卓沆瀣一气,过着无须克制恶欲且能尽情释放的日子。
如今雒阳城内那些渣渣们,也可以尽情释放恶欲了,这是董卓为他们这种恶人准备的饕餮盛宴。
“这就是个恶魔,从西凉放出来的恶魔!”
王允在私密的车厢内,压低着声音自言自语。
“大汉真要亡了吗?破局之道到底在哪?
我这样忠不忠,奸不奸的到底有没有意义?
他日若没有拨乱反正,史书又将如何写我?”
王允一路愁容地来到玉堂殿宫门口的石阶下。
他的内心非常复杂。
天子年岁小,但是人很聪明,也很有骨气,这点王允通过今日早朝、吕布的讲述,还有那封密信就可以判断出来。
那么他在朝堂上的蝇营狗苟,全落在了天子眼里。
这让他内心很痛苦,天子再聪明也不可能看出来他只是表面侍董,实际却是一颗忠汉之心,为了不让董卓,还有那个眼睛很毒的贾诩起疑,自己隐藏得很深,纵使杨彪、黄琬之智都恨不得将自己扒皮抽筋,何况天子。
天子见到我,大概会破口大骂我这個乱臣贼子吧,或者抄起来手头的砚台砸过来。
王允的苦涩,何人能够感受得到。
他的步伐很沉重,一步步上了台阶。
通报后,进入天子寝宫,看见满屋满地都是碎片残骸,屋内没有旁人,只有天子跪坐在书案之后,正在看太史公所著的《史记》,小小的一个人,显得孤零零的。
王允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仍是难掩心中忐忑,躬身行礼道:“微臣太仆王允参见陛下。”
刘协连眼皮都没有抬,只是轻哼了一声。
瞬间,王允的心沉到了谷底。
天子都不屑看自己一眼。
要如何做才能让天子相信我呢?
在他的心里,我估计和董卓差不多吧,是个祸乱朝纲,助纣为孽的乱臣贼子。
他嘴巴苦得厉害,心丧若死,眼角感觉有些湿润。
正在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时候,刘协将手中竹简铺在案几之上,向他招手道:“朕读《史记》,有一处不懂,请王公教我。”
王允怔了一下才谦虚地道:“微臣才疏学浅……”
刘协指着竹简一处问道:“公孙杵臼曰:‘立孤与死孰难?’程婴曰:‘死易,立孤难耳。’何解?”
王允稍稍沉吟,躬身答道:“回陛下,您所言出自史记卷四十三之赵世家,讲的是程婴忍辱负重辅佐赵氏孤儿赵武为家族复仇的壮举。
之所以‘死易,立孤难耳’,是因为程婴要委身侍奉仇人,忍受世人的误解,要……”
王允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他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见正笑盈盈看向自己的天子。
天子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视着自己,喟叹一声道:“苦了你了。”
王允心脏骤停,他用手捂着心口,泪水无声无息地从浑浊的眼睛中涌了出来。
情感的闸门一下子就被这四个字给打开了,他拼命地咬着牙,想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自己的表情,但是这股子情绪已经决堤,委屈、屈辱,不情愿,被误解,焦虑怎么都收不住。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哭得稀里哗啦,眼泪鼻涕一大把。
刘协静静地看着王允,他知道,做无间道最大的痛苦就是被世人误解,如今让他知道朕理解他,这种感觉,换谁都会泪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