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高高在上的路人在对着一头无能狂怒的老狗,露出悲悯的怜惜。——不,不可能!现在要死的人是她!“真可怜啊,”阿禾声音嘶哑地说道,“我都要开始同情你了,殿下。”郦淮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间,突然,他痉挛似的颤抖起来,再也控制不住双手的力道,倒在一旁,抱着脑袋身体蜷缩着哀嚎起来。“把帐帘拉上!”这次阿禾倒是反应很快,立刻朝外面呵令道。不管怎样,对于军中大部分士兵来说,他们追随的都还是樊王。阿禾不能叫他们知道郦淮如今已经被她折腾成了这副鬼样子,否则一定会造成哗变的。她捂着喉咙,咳嗽两声从地上爬起来,居高临下地冷冷注视着郦淮因为蛊虫发作而痛苦得在地上不断挣扎抽搐,无奈道:“何苦呢?”她就知道,郦淮是不会甘心的。她给郦淮送来的那瓶药,根本不是什么能让他得到一时解脱的好东西,相反,是刺激他身体内部蛊虫活动的。“你应该为我的仁慈跪下来,给我嗑三个响头,殿下,”她用温柔的语气说道,“虽然固有一死,但你还有我为你配制缓解痛苦的解药,那位霍都督,可是要硬捱过去呢——但也许他不会像你这样,毫无尊严地满地打滚?哈哈,真想见识一下啊。”郦淮痛苦得几乎不能思考,阿禾的话像是风声一样从他耳畔溜走,在蛊虫发作的这一刻,他脑袋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让他死了吧……太痛了!这种痛苦根本无法用言语去表达,郦淮此前的几十年人生养尊处优,根本没体验过什么伤痛,人生中受过最大的伤就是小时候撞到一个拎着热茶壶的下人,被几滴滚烫的茶水烫伤了脚。当时他哭了整整一个时辰,换来了父亲命人将那个下人拉到院子里,活活打死替他出气。神智混沌间,一颗药丸被喂进了嘴里,感受到熟悉的形状,郦淮被痛苦折磨得不堪一击的身体下意识追逐着它,下意识张开嘴巴囫囵吞咽下去,连水都来不及喝就一口将它咽下了肚。果然,不消片刻,那股几乎要把人折磨疯的疼痛渐渐褪去,变成了身体内部隐隐的钝痛。郦淮虚脱似的躺在地上,半阖着眼睛,生无可恋地看着阿禾把公文搬来,模仿着他的字迹,一本一本地批改着。他看了一眼,索性闭上了眼睛,眼不见心为静。但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道:“你以为,领兵作战能凭借这些小伎俩就能成功吗?就算陛下真的病了,他文有陆舫,武有穆玄,天安仓现在不知还剩下多少,你想要进京,无异于天方夜谭!”“这就不劳殿下烦扰了,”阿禾头也不抬道,“我自有办法。”郦淮皱眉:“什么办法?”阿禾落笔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目视着前方,嘴角缓缓扬起一个弧度——“你知道,为什么你那些手下都愿意听我的话吗?”她不答反问。郦淮的脸色瞬间又变得漆黑一片:“因为他们都被你这个毒妇蒙骗了!狡诈险恶,果然最毒妇人心!”阿禾淡淡笑道:“错了,是因为我能给他们最想要的东西。”她把批完的公文放在一边,最下面压着一封情报,是从京城送过来的密信。拆开后,阿禾从上至下匆匆扫了一遍。在看到落款的道号时,她合上信纸,满意地笑了笑,将密信丢进一旁的炭盆里,任由纸张被火焰吞没。——她赢了。第109章 第 109 章“金钱草, 地榆,方冬子……方冬子又是个什么东西!?这帮大夫在写医书前就不能先写个草药字典吗!”郦黎翻着一卷古籍,抓狂地挠了挠头发。旁边的霍琮捧着一碗刚熬好的苦药, 同样是一脸生无可恋。邵钱给他请的名医已经和郦黎展开了几轮会诊, 其中一半是江湖骗子, 被郦黎直接刷了下去;剩下的一半则来自不同流派:有自学成才的, 有祖上世代行医的, 还有半道得了个偏方, 一辈子只会治一种病的。这帮人学的都不一样, 杂乱无章,手上奉为圭臬的医书更是不知道是来自哪个年代,同一种草药在不同书里能叫上三四种不同名称,还有药性、用量、配方也完全不同……而这些都需要郦黎来研究,并且做出最终决定。尽管时间紧迫,郦黎暂定的还是保守治疗为主,手术治疗为辅的方针。如果不到万一, 他不会给霍琮开刀。在古代动手术的风险太大了, 郦黎已经做好了如果真的救不回霍琮,就先把樊王收拾皇位交接完就去陪他的准备。但要是霍琮真的死在他的手术台上……郦黎怀疑, 自己的心理状态很可能撑不到那一天。但他没有把这些忧虑告诉霍琮。“lily……”身后传来霍琮沙哑虚弱的声音, 郦黎头也不回道:“不许卖惨, 不许撒娇, 喝。”霍琮:“…………”“实在喝不完,我可以一口一口喂你。”霍琮试图垂死挣扎:“这已经是今天第四碗了,再喝的话, 我晚饭都吃不下去了。”“那就晚点再吃。”郦黎端起一盘蜜饯,笑眯眯地推到他面前, “喝完药就吃点甜的,心情会好一点。”霍琮纠结良久,还是捏着鼻子喝完了药。他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等着口腔中那阵子令人眩晕的苦涩味道散去,但脑袋并没有休息,还在思考着这段时间青州和大景境内的战局。青州这边,北海已经被郦黎收拾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被他带兵上门打过一圈招呼,还安排了亲信领兵驻扎在几个要地,基本也翻不起什么大风浪来;眼线传来情报,说樊王主力于昨日开拔向京城进发,但速度比想象中要慢,估计是吸取了通王的教训,担心他们会在行军途中设下埋伏采取疲军之策。霍琮不是没考虑过,但同样的策略用上第二次,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樊王的实力也远比通王要强得多,无论从粮草供给还是兵将人数,都要远远胜过当年的通王。季默那边还没传来匈奴的最新动向,是先斩断樊王的后路,还是北上驻扎以防万一?还是说选择第三条路,夺回兖州?一条条路线和山川地形图纵横交错,霍琮不断推演着双方兵力的拉锯,还有各种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最终,箭头指向了——霍琮猛地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看向推着他胳膊的郦黎,郦黎正紧皱着眉头盯着他,嘴巴一张一合,但却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似乎是发现了什么,郦黎停顿了一下,放慢了口型问道:“我在跟你说话,能听到吗?”霍琮沉默片刻,轻轻摇了一下头。郦黎紧紧攥住了他的手,下意识想要说些什么,又突然反应过来,霍琮现在已经听不到了。“不要担心,”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不要担心……我会治好你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把自己的耳膜都震得嗡嗡直响。但霍琮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笑了一下,低头吻了吻郦黎发颤的指节,然后很自然地松开,拍了拍郦黎的胳膊,示意他可以回去继续看书了。郦黎勉强回应了一个笑容。他脚步沉重地走回座位,在位置上坐立不安了一会儿,不知从那里找来了一个铃铛,用红绳穿着,系在了霍琮的左手腕上。“有事,就用它叫我。”他用口型说道。霍琮点了点头。郦黎正准备转身回去继续看书,就听到身后传来“叮咚”的一声脆响,他立刻转身,紧张问道:“是又有哪里不舒服吗?”“没有,”霍琮说,郦黎这才想起来他只是听不到,并不是哑巴了,“只是想看看你会不会回头。”郦黎:“……别闹。”他无奈转身,结果又听到身后传来“叮咚”的清脆声响,这回还是两下。郦黎:“…………”再有多少伤感情绪,被霍琮这么一折腾也消散得差不多了。郦黎干脆把书都搬到了霍琮的床榻边上,自己拿了个软垫垫在腰后,低头翻阅起来。霍琮也没有再继续摇铃铛,他抚摸着手腕上的红绳,视线落在郦黎清瘦的背影上,无声而满足地笑了笑。第二日傍晚,郦黎满怀期待地看着霍琮喝下自己配制的新药,尽管知道药效不可能有这么快,但还是问道:“感觉怎么样?”霍琮回味了一下,犹豫着说道:“……还好?但味道倒是比之前的好多了,感觉没那么苦了。”“不可能啊,我这里面放的可是黄连!”郦黎刚说完,就面色一僵:“你的味觉是不是也在衰减?”霍琮由衷道:“这个可以有。”“有个屁!”郦黎恨不得锤他一顿,“为了不吃药连味觉都不想要了,姓霍的你要死啊!”但霍琮目前刚刚失去听力,还做不到凭借口型就能完全判断出一句话的意思,因此从他的视角,只能看到郦黎表情愤怒,嘴巴拼命开合朝他说些什么——大概率是在骂人吧。作为被骂的对象,霍琮的世界一片清净,表示接受良好。没多久郦黎就骂累了,当然,主要还是因为对着一个聋子骂街实在没啥意思。他丧气地一屁股坐在床边,垂着头盯着地面发呆,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灰心丧气的意味。一只大手从身后搂住了他的腰,郦黎闭上眼睛,将后背靠在霍琮温热的胸膛上——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霍琮瘦了许多,但隔着胸膛传递而来的心跳频率,依旧平稳、有力而坚定。感受着那稳定的心跳,郦黎的心情也随之慢慢平复。他放松身体,仰头靠在霍琮的一侧肩膀上,看着带着几分病气的男人披散着长发,垂眸温柔望向自己的模样,忽然伸出双手,泄愤似的用力揉搓了一通霍琮的脸颊。“我怎么就碰上你这个冤家了呢!”他愤愤地嚷嚷道,“还告白!告你妹!还不如当兄弟呢,存心叫我守活寡……”隐隐的震动声从耳膜处传来,这么近的距离,霍琮隐约听到了一些声音,也从口型中大概明白了郦黎的意思。他任由郦黎把自己的脸颊揉到通红,等郦黎发泄完、气喘吁吁地躺在他怀里装咸鱼时,才安抚地捏了捏怀中人的右手。“对不起,”他说,“我太自私了。”郦黎哼了一声,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怪霍琮自私?他自己都承认了,而且那时候久别重逢,谁能想到未来不久就会再经历一次生离死别;就算知道了……郦黎绝望地发现,就算那时知道了,自己大概也不会后悔。“如果按照现在的速度,我的五感大概会在一星期后全部丧失,”霍琮见他不说话,又冷静地做出判断,“但军队不可能一直驻扎在这里,去兖州还是去京城,由你来决定。”“我?可我又不会领兵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