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他才是皇帝,这人怎么一副他是大爷的模样?“解惑可以,”他决定主动出击,扳回一城,“但你得先回答朕一个问题:那天义卖会上,你为何会站出来为朕说话?”陆舫本想说些忠君报国之类的空话,但看到郦黎的眼神,他又临时改变了主意,坦然道:“因为臣觉得,陛下兴许会给臣带来惊喜。”“大胆!”郦黎猛地起身:“陆舫,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吗!你是在瞧不起朕?”陆舫噗通一声,非常丝滑地跪下了,但神情仍旧镇定如初:“非也。臣只是不想欺瞒陛下而已,但这的的确确是臣的心里话。”“而且先不说陛下在义卖会上戏耍奸逆、收敛财宝,此乃思虑缜密一箭双雕之计,令微臣敬佩不已;后又能把握时机,彻底清除掉罗登这一心腹大患,令严党自乱阵脚,微臣心中唯有叹服二字,何来瞧不起之说?”不得不说,陆舫还怪会拍马屁的。郦黎听完之后,虽然注视他的眼神仍有些不善,但心中的冒犯恼怒已散了大半。“起来吧,”他没好气道,“我算是知道,陆仆射在朝中的风评为何如此之差了!”陆舫笑了。和跪下时一样,他站起来的速度甚至还要更麻溜一些,他慢斯条理地掸了掸裙上的尘埃,“陛下也听到了臣的那些传闻?臣惶恐。”“谁惶恐你都不可能惶恐,”郦黎无奈道,“不过说老实话,朕还挺喜欢你这种性格的,坐吧。”待陆舫落座后,郦黎却并没有随他一同坐下。相反,郦黎还正色向他鞠躬行了一礼,惊得陆舫立刻火烧屁股似的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脸上终于没了方才从容不迫的气度。“陛下何至于此!?”他失声道。郦黎直起身,正色道:“朕找先生来,是为了向先生请教一件关于社稷苍生的大事,朕久居深宫,对朝中局势一知半解,还望先生不吝赐教。”是他之前的想法太天真了。古代不仅有兵荒马乱,还有饥病灾年,霍琮那边光是忙着赈灾,压力就已经够大了,这种时候再叫他腾出人手和精力处理京城事务,郦黎觉得,那自己也太废物了点。还不如现在就找棵歪脖子树,自挂东南枝去。正如他把霍琮当成救命稻草一样,真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天,他也是霍琮最后的依仗。他必须得保证,他的好哥们有个稳定的大后方。听闻陛下此言,陆舫的神色也凝重起来。他问道:“陛下所问何事?”郦黎定定地看着他,掷地有声地吐出三个字:“除严党!”第014章 第 14 章面对他斩钉截铁的三个字,陆舫沉默许久,不答反问:“陛下可知道,现在京城外是何状况?”郦黎坦诚道:“正是因为不清楚,所以朕才向先生请教。”陆舫苦笑:“先生当不起,臣也不过是管中窥豹,只能大略说上三个方面。”郦黎却称呼这点异常坚持:“先生请讲。”陆舫也不再推辞,整肃神情,负手在风雪亭中朗朗道来:“第一,朝廷多年养虎为患,如今荆、凉二地藩王之势已成,俨然为国中国,若不加以遏制,以臣观之,十年……不,五年之内,必成大祸。”郦黎颇为赞同地点头。“第二,边疆武备废弛,官佐军士多贪夫狥利,侵渔百姓,号为难治。一旦南、北匈奴统一,各以其力来侵,攘肌及骨,届时,中原必有大难!”郦黎糊里糊涂地继续点头。但其实,他只艰难地听懂了一小半。好多生僻词,感觉在上语文课……大概是看出了皇帝内心的懵逼,陆舫咳嗽一声,换了一种更通俗易懂的说法总结:“总之,第二条臣说的就是边关之患,与藩王问题根出同源,归根结底,都是朝廷对地方的管控力度下降所导致的。”郦黎懂了,问道:“那第三条呢?”“第三条,臣也只是听闻,”陆舫说道,“数年前,民间兴起了一个名叫‘黄龙教’的教会,堂庵遍布南北,聚众多者千百。”“近年来天灾频发,严弥又为敛财巧立名目,增设苛捐杂税,百姓活不下去,或成为流民背井离乡,或落草为寇为祸一方,但这背后,也多有黄龙教在推波助澜。”“尤其是东莱一地,几乎家家户户信教。甚至有传言说,当地百姓只知黄龙上仙,不知真龙天子。”郦黎听完,只觉得前途暗淡无光,好不容易装出来的一点豪情壮志,全都像漏气的气球一样瘪了个干净。“陆仆射说这么多,是想告诉朕,”他干巴巴地说道,“即使除掉了严党,朝廷依旧内忧外患,所以朕还不如维持现状,只要洗干净脖子等着当亡国之君就行了,是这样吗?”“自然不是。”陆舫挑眉道:“陛下有进取奋勉之心,纵前方是千关万险,又有何难?”但郦黎已经不吃他这一套了。他面无表情道:“少拍朕的马屁,快说重点。”“臣遵旨,”陆舫拱手笑道,“陛下其实不必太过担心,若想除严弥,只需要拉拢一人便足矣。”“谁?”“卫尉,穆玄。”郦黎拧眉:“我知道这个人,但他之前不是被严弥和罗登联手架空了吗?连禁军兵权都被夺了,现在就是个空领俸禄的闲官。”“的确如此,”陆舫说,“但穆大人执掌禁军二十载,在军中根基深厚,罗登之流怎么配与其相比?”“严弥当初本就是赶鸭子上架,为了让罗登掌控禁军,不仅调动亲军围困京城,还诛杀了数位反对此事的朝臣。如今罗登莫名暴毙于狱中,一来他手下暂时找不到能人接替,二来有此前车之鉴,也无人敢替,因此他只有一个选择——”郦黎恍然:“严弥会让穆玄继续接管禁军?”陆舫颔首。“这个穆玄,是个什么样的人?”郦黎问道,“朕听说相国经常邀他参加宴会,本以为他也是严党之一。”“穆大人啊……”陆舫想了想,肯定道:“是个公忠体国,性格却与臣完全相反的人。”郦黎立刻道:“那一定是个正经忠厚的人。”陆舫:“…………”他郁闷道:“陛下竟是如此看我的吗?臣一表人才,哪里不正经,哪里不忠厚了?”郦黎还没说话,身后的季默就从鼻子里挤出了一道嘲讽的冷哼。“厚颜无耻。”他低声道。像季默这样一板一眼的人,最厌恶的就是轻浮浪荡子,和陆舫比起来,连安竹这样媚上的太监都要靠边站了。相反,同为季默的眼中钉,安竹看陆舫的眼神倒多了几分亲近友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瞧陆大人一表人才,可比那个死人脸顺眼多了!但陆舫的脾气出乎意料的好,他瞥了一眼季默,也不生气,只是笑着问郦黎:“陛下,这位是?”“是朕刚封的锦衣卫指挥使。”郦黎简单向陆舫解释了一番何为锦衣卫。陆舫听得眼前一亮:“陛下好计策!伶人本就经常出入市井,又是距离京城权贵最近的一帮人,有了他们做眼线,将来定能料敌先机!所以这位季指挥使,就是把罗登……”他并指作刀,横在脖颈前,惟妙惟肖地做了一个咔嚓的动作。看上去丝毫没有介意季默嘲讽他的事,反而神色中多了一丝跃跃欲试的兴奋和崇拜。郦黎:“……是的,就是他。”怎么感觉自己招到的不是谋士,而是一个无时无刻不想搞事的大龄儿童呢?好心累。陆舫顿时对季默肃然起敬:“指挥使大义!”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季默紧抿着唇,对着陆舫也说不出什么贬低的话,只好把视线移向亭外的皑皑白雪。不知什么时候,雪停了。一缕阳光穿透浓雾,照在冬日凄清的花园内,被大雪压弯的枝头扑簌簌地落下雪来,又猛然回弹,惊得池中锦鲤游窜四散。“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陆舫说。郦黎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去,随后又忧心忡忡地再度看向陆舫,“罗登死后,严党只会愈发无法无天,朕久居深宫,无法轻易召见朝臣,陆仆射能否替朕试探一番卫尉的心意?”陆舫沉默了一会儿,搓着被寒风冻得惨白的双手,缓缓呼出一口白气。他神情淡淡道:“臣尽力一试吧,但不敢保证。臣从前与穆大人并无私交,我们两人的性格不大合得来。”郦黎看着他皱了皱眉。陆舫本以为陛下是不满意自己模棱两可的说法,不曾想,郦黎竟只是上前一步,把手中焐热的暖炉塞到了他怀里。“都冷成这样了,为何不跟朕说一声?”郦黎责备道。要说他从小看三国最大的感想是什么,那大概只有一条:谋士是一种很容易死的生物。不是病死,就是累死。陆舫是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一张ssr谋士卡,郦黎可舍不得让这种人才因为一场小病就一命呜呼了。他不顾陆舫愣怔的表情,还强硬地拉着对方的手腕把了个脉,在确定陆舫身体没有大碍后,这才放心。“等下我写一张药方给你,你记得每天按时煎药服用,一日一次,”他谆谆叮嘱道,“你身体没什么大问题,但是脾胃的运化功能稍微弱了点儿,平时饮食要注意些,别吃生冷的东西。好好保养的话,长命百岁不是问题。”陆舫怔怔低头,抱着暖炉发了一会儿呆,忽然笑了起来。“陛下,”他平静道,“臣有一句大逆不道的话,不知当不当说。”“……你说吧。”“陛下有一颗赤子之心,爱人以德,是难得的仁慈君主,往上数几代,当个守成之君绰绰有余;若是遇上盛世,或许还能成就一代圣君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