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别紧张,”他牢牢地擒着老农的双臂,不让对方跪下去,“我们不是坏人,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老农两条腿直打颤,可陆舫的手太有劲儿了,无论他怎么往下坠,那两条臂膀就跟铁钳似的一动不动。他哆嗦着问道:“你、你们要问什么?”陆舫见他不跪了,松开手,退后一步站到郦黎身后。郦黎简单问了他几个问题,比如是从哪儿来的,为何会来这,家中有几口人等等。“草民是河内人,家中有几亩天地,但连年天灾,收成本就不好,官府又突然派人下来,让俺们替王爷养孔雀……”“等等,养什么?”郦黎还以为是自己耳背听错了,“不是养鸡养鸭,让你们养孔雀?”他皇宫里都没孔雀,那个什么王爷,就算真偶然得到了一两只,那肯定是当宝贝似的供起来,怎么可能叫一个老农民去养?霍琮:“我也听说,樊王郦淮好孔雀,人称孔雀王。若不是因为天生腿瘸,他大概是最有资格登上帝位的宗室血脉。”“对,”老农再麻木,脸上也不禁浮现出一丝愤恨之色,“因为樊王喜欢孔雀,所以他造了个园子,要在里面放一千只孔雀开屏给他看,可俺们连肚子都填不饱,哪里来的本事养活这么精贵的祖宗?”“俺去恳求官府老爷能不能给点酬劳,但那帮老爷说,能为王爷养孔雀是俺们这些贱民的荣幸,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居然敢要酬劳?当场就把俺用棍棒打了出去,在家养了一周伤才能下地。”“后来官府又派人来催,俺没办法,只好领了那枚孔雀蛋回家,连睡觉都跟着它一起,结果、结果……”老农挤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孵出来的,居然是只鹅!”“俺想去要个说法,那帮人却倒打一耙,说俺私藏孔雀,除非交够钱,才肯将这事放过,不然就要俺把家中妻女和几亩田全部抵上还债,”他哑声道,“俺不想,就带着一家人连夜逃了。”“听说京城有皇帝,俺就带着一家人直奔这儿来,都说皇帝是青天大老爷,俺这辈子种了几十年田,啥稀罕事没见过,倒还真没见过皇帝长啥样呢!”郦黎安静地看着他絮絮叨叨。老农似乎很久没跟人说过话了,方才还害怕的要死,见郦黎他们没有伤害他的意思,那张满是沟壑的沧桑老脸上,竟焕发出一种别样的神采来。他眉飞色舞地说:“俺一辈子都没出过县城,没想到外面这么大啊!俺碰到好多跟俺一样的人,他们也都是逃难的,还有人跟俺说,只要信什么黄龙教,天元仙人就会保佑俺们的。”“俺给了他一个饼子,换了一个牌子,每天都朝它磕头,求仙长保佑……”“可惜半路上,我女儿还是病死了,老娘和妻子也饿死了。儿子太小了,我不会照顾孩子,只会种田,把他放在家里,回去的时候,脸被老鼠啃了一半,也活不成了,我就把那牌子丢了。”老农扯了扯嘴角,冲他们憨厚地笑了笑:“现在就剩我一个,种地就轻松多啦,饿了喝口凉水就行,再不济就摘点野果,日子不就这么过嘛。”他说完,高尚突然噗通一声,脸色苍白地跪在了郦黎面前。“陛——公子,我有罪!”第052章 第 52 章那老农吓了一跳:“哎, 贵人你这是干啥呢?好好的跪什么?”高尚不理他,只伏地朝郦黎请罪:“身居天子脚下,沐浴圣君恩泽, 竟不能体察民情, 以致于百姓食不果腹, 孤苦无依……公子, 我有罪啊!”“起来吧, ”郦黎瞥了他一眼, 心道当官的果然心眼多, 最可怕的是高尚这样的居然还算是官场里的老实人了,“你才在任上半月,情有可原,但若是半年后京郊还是如此情形,我定饶不了你。”高尚松了一口气:“公子放心,在下一定办到。”他掸了掸袖子上的尘土,麻溜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郦黎问他和陆舫:“你们身上带钱了没?”高尚和陆舫立刻摸索起来, 可惜摸遍全身, 也只有十几枚钱币,就这样, 那老农还不肯收, 直到郦黎说待会去他家讨口水喝, 这才勉强收下。“老人家, 今日我们到这儿的事,你不要跟任何人讲。”郦黎一边说,一边把随身携带的玉琮配饰解下来, 抓起老农的手,想要放在他掌心。看到老农满是厚茧、伤痕累累的手掌, 他顿了顿,语气也情不自禁地又低了几分:“我在京中,还算有些门路,你将来若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比如无人送终,或者看病,或者被什么豪强欺压了,就拿着这个去官府,他们会知道怎么做的。”这枚玉琮并不是霍琮给他的,只是普通的皇家御用品,但也雕刻得足够精致,上面还刻着盘龙戏珠的纹样。虽然老农不懂这些御用品的规格,但一看成色也知道,这肯定是好东西。“使不得,这可使不得!”他连连摆手,“俺一个无儿无女的老头子,还能有什么冤屈要诉?”“收下吧,”郦黎坚持道,“就算你用不着,将来万一同住在一个村的人用得着呢?我一路走过来,见村里住人的几家都装着木门挡风,这村里的木匠,应该就是您老人家吧?”老农呆住了:“还真是,你怎么知道的?”“我看到你手上的伤了,还有木头的碎屑。”郦黎笑了笑,“猜了一下,没想到真是。”“果然是读过书的,脑瓜子真好使。”老农连连夸赞道,地也不种了,拉着他就要回家,“走,去我俺坐会儿!不瞒你说,俺床底下还藏着二两黄酒,本来是打算等死前再喝上一口,真好今日你们来了……”郦黎并没有推辞。他们几人一直在老农家坐到傍晚,郦黎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周大,便喊他周伯。他和周伯聊了很多,关于农桑,关于官府在民间的种种政策,关于周伯死去的母亲、妻子和儿女,和他临走前心心念念没能带上的那只老母鸡。直到天都快黑了,他们才在周伯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告辞离去。临走前,郦黎还从隔壁院子里带走了一样东西。“说真的,这村里的其他人还好,”他坐在回程的马车上,望着窗外连天的火烧云喃喃道,“但周伯他……他一家人就只剩下了他一个,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帮他。”霍琮:“人就活一个盼头,你走前说经常会来探望他,这就是他余生最大的盼头。”郦黎叹了口气,怏怏地靠在他肩头,手里还在百无聊赖地玩着一支刚从路边摘的狗尾巴花,“可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来,下次来的时候,他还在不在。”他玩腻了,用狗尾巴花挠了挠霍琮的脸颊,被霍琮躲到一边,捏住了手腕。“好啦,不闹你了。”郦黎严肃道。霍琮松开手,郦黎立马变脸:“哈哈哈上当了吧!看招——”被瘙得连打了几个喷嚏后,霍琮忍无可忍。马车咚的一声,伴随着郦黎一声短促的惊叫,前面垫着屁股赶车的沈江后背一僵,却不敢回头,只是拔高声音问道:“陛下,还好吗?”“还、还好……唔!”沈江默默地直起身,从怀里掏出两团棉花准备塞上,然而一不小心牵动了屁股上的伤,顿时疼得龇牙咧嘴。一通闹腾后,郦黎老实了。他喘着气,瘫在马车里,有气无力地望着车厢顶上的祥云木雕,忽然说道:“我想削藩了。”“先帝削藩,结果被藩王联合世家搞得绝嗣;严弥削藩,闹出来通王那档子事,要不是你带着援军及时赶到,京城都不知道能不能守住;现在朝廷还要适应六部制毒,要开科举,要处理黄龙教的事情……”郦黎自己先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然后用期盼的眼神望向霍琮:“快把我骂醒吧,敲我也成,我现在正需要这样的人。”霍琮反问道:“我为何要骂你?”“……不该骂吗?”郦黎十分悲观,“咱俩加起来也没有三头六臂,这么大的江山,根本处理不完这么多问题啊。”“凡事要抓根本,”霍琮说,“你上面说的这一切问题,本质原因都只有一个。”“什么?”“皇帝太废了。”郦黎瞪他:“你居然骂我?”霍琮:“…………”他立刻改口:“我说的不是你,是先帝。”“哦,这还差不多。”每日一逗男友的乐趣达成,郦黎心满意足地继续回去瘫巴着了。他大度地挥挥手,“那你继续说,我听着。”“……中央和地方,历来是此消彼长的关系,这个中学课本里都有写过。”见郦黎点头,霍琮便接着往下说道,“你已经除掉了权臣、世家这两样对皇权威胁最大的势力,六部又百废待兴,只要科举一开,便不愁无人可用。”“如此再过几年,大景的面貌必然为之一新,到那个时候,无论藩王还是黄龙教,便都不足为惧了。”“这么说来,好像我已经可以躺赢了?”郦黎心想不对啊,自己一开始可是想当亡国之君的。皇权巩固了,自己高枕无忧了,那霍琮呢,霍琮他手底下的兵将要怎么办?而且……“我等得起,就是不知道京城之外的那些百姓,究竟能不能活着见到太平盛世开始的那一天了。”郦黎摇摇头,觉得这个办法不好,“这次升仙大会,黄龙教说不定就会揭竿起义,那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忽悠大仙看起来还蛮得民心的,战火一旦蔓延各州,天下局势还不知道会如何变化。”“方才我说的,只是最稳妥的一个办法。”霍琮淡淡道,“你封我为大都督,应该不只想着让我在徐州练兵的吧?”“唉,这也被你看破了。”郦黎很烦恼,霍琮太了解他了怎么办?“我猜,你又希望我担任将领指挥三军,留下一世英名,又担心我会在战场上受伤,所以一直不提这事,对不对?”郦黎气得一拍身下坐垫,一怒之下,怒了一怒。“对!”霍琮笑了,嘴角勾起一个很浅淡的弧度,“我明白你的担忧,但是郦黎,你要相信我的能力,我没有那么脆弱。一旦军队成型,为将者便不需要再以身犯险,驰骋疆场把控战局,这才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郦黎嘟囔:“小男孩才谈梦想。”“上辈子我英年早逝。”郦黎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从容的神色,自己每次谈起这个话题都想哭,霍琮倒好,居然还拿这个开起玩笑了?这算什么,地狱笑话吗?“我在讲冷笑话,”霍琮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不好笑吗?”郦黎使劲儿抹了一把脸。瞧这外面,天都黑了,怪不得寒流冻人呢。“咱们把进度条往回拖一段吧,”他说,“我封你为大都督,然后呢?”“我有三条计策,分为上中下三等。”霍琮不假思索地说道,显然是早已思虑周全,“下策是我按兵不动,国中如果有人谋反,我就带兵去镇压。好处是徐徐图之可以稳固统治,坏处是地方吏治大概率不会有根本改变;”“中策是远交近攻,我主动出击,震慑国中不臣之党。好处是下猛药见效快,坏处是大概率会死很多人,战争结束后,将来至少需要十年时间休养生息;”郦黎:“那你不如直接说上策吧,别卖关子了。”霍琮:“上策便是我造反。”郦黎一愣,随后大喜,握着他的手激动道:“陛下,你终于想通了!”霍琮咳嗽一声:“我还没说完。我的意思是,装作忠臣,假意造反。”郦黎听得迷糊:“那你到底是打算当忠臣还是打算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