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像要气晕过去的模样,小曹氏半信半疑道:“真是明容打的?”
陈婆子连连点头,满腹委屈,“小娘子好生厉害,非要带嫁妆走,老奴就提了一嘴,那些嫁妆红彤彤的,季家又在治丧,改日送也不迟。
“她就不乐意了,一耳刮子把老奴打翻在地,骂老奴哪来的胆子敢替主子做主。
“天地可鉴,老奴断没有这个心!”
光诉苦喊冤还不够,甚至还哭了起来。
小曹氏瞧着心烦,不耐道:“她执意要带嫁妆走?”
陈婆子点头,继续告状道:“小娘子说要见你,连阿娘都不喊了,直接称呼姨母,这像什么话?”
小曹氏皱起眉头,瞥了一眼婢女,屋里的闲杂人等全都被遣退出去。
婢女走到门口守着。
陈婆子一改方才的撒泼,压低声音道:“今日季家来接人,那些陪嫁全是大红,系白绸已经来不及了,实在不宜带过去。”
小曹氏抱手来回踱步,没有答话。
陈婆子走上前,小声提醒她,“老夫人偏心有目共睹,光前夫人的那些陪嫁就足够丰厚了,若是今日让明容把东西都带到季家,日后二娘和三娘的陪嫁不免寒碜,夫人可要做好打算。”
小曹氏看着她,意味深长道:“眼下季家治丧,确实不宜见红。”
陈婆子点头,“正是这个道理。”顿了顿,“待这事告一段落,再择吉日送过去也不迟,毕竟是姑娘的陪嫁,娘家断没有扣押的道理。”
主仆二人背地里商议,有心把当初明老夫人备给明容的嫁妆私吞一部分留给另外两个妹妹。
莫约茶盏功夫后,小曹氏才前往扶风院儿。
得知她过来,明容起身,由张氏搀扶着走到门口接迎。
小曹氏露出心疼的面容,虚扶她行礼的手肘,说道:“方才在前厅应付季家人,若陈妈妈有不敬的地方,阿枝差张妈妈教训便是,何苦亲自动起手来。”
说罢握住她的手,故意问道:“可有打疼了?”
明容微微缩了缩,颌首低眉,小声道:“女儿想把祖母备下的陪嫁带到季家,可陈妈妈不允。”
小曹氏圆滑解释,“这便是阿枝误解了,今日季家来的婆子丫鬟皆着丧服,那陪嫁物什却是显眼的大红,这会儿来不及更换,倘若就这么抬过去,恐叫人非议。”
明容轻移莲步往厢房里走,回道:“我只带一部分便是。”
听到这话,小曹氏心中暗喜。
却不料那未经事的少女一点亏都不吃,她把方才荷月取来的陪嫁礼簿呈上,用不好意思的语气道:“我在礼簿上画下了要带走的物什,余下的便留给两位妹妹,她们若是不嫌弃,可自行取用,若是嫌晦气,府里怎么处理都行。”
小曹氏接过嫁妆礼簿,面色微沉,因为上头值钱的全画上了,金银玉器田产商铺一概不落,只留下家用器具等物。
她压下心中不满,看向明容找借口道:“红珊瑚摆件太艳,着实招眼了些。”
明容轻轻摩挲手帕上绣的雏菊,垂首不敢看她,弱声道:“除了首饰和田产地契外,其余的皆送往当铺折算成钱银,再把钱银寄存到汇通柜坊,我只带凭帖过门就好。”
小曹氏:“……”
明容偷偷地瞥了她一眼,畏手畏脚问:“女儿只带首饰地契和凭帖等物,一只手捧的木盒便能装下,阿娘可觉得妥当?”
小曹氏:“……”
见她冷着脸没有答话,明容更是小心翼翼,以退为进道:“若是阿娘不允,女儿便不带了。”
小曹氏压下心中的愠恼,恢复和颜悦色,“这是老夫人备给你的嫁妆,虽说在我手里经管,取用到底由你做主。
“今日你过门,要把陪嫁带过去,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然没话说。”
明容怯怯抬头,试探问:“如此说来,阿娘便是允了?”
小曹氏深深地吸了口气,想说什么,硬是忍下了。
明容不理会她的难堪,看向张氏道:“这事交给张妈妈去办,你差人把那些物什送到正京当铺折算成钱银。”
张氏点头。
小曹氏肉疼得要命,忍不住插话道:“送往当铺只怕会折一半的价,委实不划算。”
明容用欲言又止的眼神看她,眼里含着哀怨,委屈巴巴道:“阿娘是不允女儿做主处理陪嫁的去处吗?”
小曹氏:“……”
再次被生生噎住。
一旁的陈婆子看得干着急,却出不了主意。
若是传出去继母扣押生母留下来的陪嫁,以后小曹氏只怕就别想做人了,这口黑锅她可背不起,底下还有两个闺女要嫁人呢。
明容眼波流转,瞥了一眼张氏,有心说道:“张妈妈可得赶紧些,季家人还在府里候着,切莫耽误了我出府的时辰。”
张氏不动声色看向小曹氏。
小曹氏憋了一肚子窝囊气,许久都没有回应。
见状,明容的目光不舍地飘向外院,幽幽道:“女儿打小陪伴祖母长大,如今她老人家去了,我也要离开扶风院了,真想一辈子留在这里。”
这话犹如一剂猛药,把小曹氏心中的算计击得稀碎,她醒过神儿来,后知后觉意识到没有什么比打发季家更重要了。
“陈妈妈去库房取钥匙来,赶紧的!”
陈婆子咬牙退了下去,张氏也跟着下去办差。
荷月不禁对自家姑娘佩服得五体投地,三言两语就把小曹氏扼制住了,不敢造次。
明容还是那副柔柔弱弱的小模样,试探问道:“女儿去季府,总得带两个娘家人过去,阿娘可愿把荷月与张妈妈的身契放给我带过去?”
小曹氏心中懊恼被她拿捏得死死的,却又明白今日把人交出去才是正事,不愿再横生枝节,遂应道:“允你。”
明容这才满意了,吩咐道:“荷月伺候我更衣。”
小曹氏不愿意在这里逗留,冷着脸起身离去,走出院子时,忍不住啐了一句晦气。
仆妇们伺候明容梳洗更衣。
昨日逃跑,她身上落下好几处擦伤淤青,荷月取来药膏用鹅毛给她上药。
自家姑娘打小就娇身惯养,一身细皮嫩肉生得白净,吹弹可破。纤秀身段窈窕淑雅,颈脖修长,锁骨漂亮,天生的好皮囊。
只是遗憾,这般娇美的一朵芙蓉,却折在季家守活寡。
荷月心中不平,只觉姑娘命运坎坷,四岁丧母痛失至亲,还未及笄又失去唯一能庇护她的祖母。
原以为威远侯府能成为依仗。
眼看着前程似锦,哪知一眨眼的功夫又坠入深渊。
真真是一波三折。
新妇过门要盘发,婆子替明容梳了圆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因是丧期,发髻上要系一条二指宽的白绸带,头上只别一朵白色的丝质绢花作点缀,其他便再无多余配饰。
姑娘年纪轻,五官又生得好,脸上粉黛未施,清水出芙蓉。
换上交领素衣,系上腰带,穿上绣鞋,通身都是典雅的素白。
荷月替她收拾几样衣物带上。
等张氏把事情办妥之后,明容亲自过目凭贴地契等物。
那些嫁妆全部做了绝当,折算下来的钱银非常丰厚,足够她后半生衣食无忧。
确认没有问题后,才由张氏把木盒放进衣物箱笼里。
箱笼上系着白绸,被仆人抬到季家马车上。
明容到前厅三叩拜别双亲。
曾经护她的生母和祖母已经离世,她对明家再无分毫惦念。
听着小曹氏说虚伪的话语,连敷衍的心情都没有,只恹恹的由张氏搀扶出府。
季府家奴早就在门口候着了。
瞧见主仆出来,为首的虞婆子不由得愣了愣。
只觉那女郎弱柳扶风,走起路来体态柔美,闷闷不乐的脸上写着小女儿家的无助与彷徨,惹人垂怜。
之前季小侯爷愿意结这门亲,皆是因为曾偷偷瞧过此女的容貌,要不然哪会入意。
虞婆子也听说过明家女生得一副好颜色,今日一见,哪怕是一身素服,仍旧难掩天然未雕琢的清丽脱俗。
马夫放好杌凳,虞婆子上前打起帘子,明容扶着张氏的手上马车。
帘子放下,待她坐定后,虞婆子做了个手势,马车掉头往平兴坊的威远侯府去了。
马车内宽敞舒适,放着明容的身家体己,听着外头的马蹄声,她缓缓伸手抚摸箱笼一角,对自己的未来感到忧虑。
从四品之家进入侯府那座深宅大院,意味着什么,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毕竟,她是去守寡的。
一个没有仰仗的漂亮小寡妇坠入等级森严的深宅大院,若没有一点心智,想要活下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而现在,她正在奔赴一场未知的前程。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雨来,待马车抵达威远侯府已经很晚了。
得知她过府,沉香院儿的仆妇从角门出来接迎。
明容由张氏搀扶下马车,荷月替她撑伞挡雨。
落地后,她抬头看了一眼侯府大门,门口蹲着两只大石狮,正门上的牌匾写着“威远侯府”四字。
那字迹苍劲,金灿灿的,却被两盏白灯笼衬得深冷,无端叫人生出几分惧意。
因着季小侯爷是晚辈,门口并未挂白绸,只悬了白灯笼,以示季家正在治丧。
前来接迎新妇的仆妇有好几位,个个身着丧服。
一顶小轿由轿夫从角门抬了出来。
张氏扶她上轿。
坐好后,轿夫抬起小轿入了府。
平常府里的人们出行多数走角门,明容是女眷,入府也是走的角门。
从头到尾随行的仆人没说过一句话,全都沉默着行事。
明容端坐在小轿里,听着周边的沉寂,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子压抑,犹如溺水的鱼儿坠入深海,想要抓住什么,却双手无力,只能任由自己走进这座坟墓一样的深渊。
也不知行了多久,小轿在垂花门前停下,男仆禁止随意入内。
张氏打起轿帘,荷月上前扶明容下轿。
府里的仆妇引着她们走上抄手游廊,要先去和风楼的灵堂为季小侯爷上香。
沿途明容无心观览,只垂首迈着莲步。
张氏冷不防掐了她一把,她不解地看向她,张氏冲她挤了挤眼睛,示意她露出新寡的悲切来。
明容的心情很是复杂,让她为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悲痛,着实有些为难。
沿途她努力调整情绪,偶有仆人遇见她们,皆垂首行礼。
素闻明家女小有姿色,府里的家奴们忍不住偷窥。
那女郎娉婷婀娜,纤细腰肢不堪一握,走起路来仪态风流,一身缟素反倒增添了几许娇怯神韵。
这般姿色的女郎,是最招男人喜爱的。
行至和风楼,满目生绢在微风下飘动,阴深深的,让人心生寒意。
虞婆子引着明容步入灵堂。
主仆走进宽敞的堂屋里,白绸高悬,浓重的香烛味笼罩在屋里久久不愿散去。
一口漆黑的棺椁摆放在灵堂正中央,墙上硕大的“奠”字刺人眼目。
亡夫季玉植在家族里排行老七,底下还有弟弟妹妹跪守在灵堂里,莫约五六人。他们瞧见未过门的寡嫂,无不好奇打量。
明容不禁局促。
季玉植不过十九岁就突发急症而亡,死得委实太早了些。如果没有这桩亲事,他只怕连季家的祖坟都进不了。
想起方才张氏的提醒,明容收敛心神儿,露出哀哀的神情。
婢女送上香来,她双手接过,走到牌位前给亡夫敬香。
张氏与荷月则需叩拜。
行完上香礼,虞婆子又引着她们前往侯夫人周氏的院子去了,需得拜见双亲。
季家四房人都住在一个屋檐下,不曾分家。
长房和三房是庶出,威远侯是二房,与四房是一母同胞。
侯夫人周氏打理着府里的中馈,生育了一子两女,现在独子季玉植病故,令她备受打击,成日里以泪洗面,心情糟糕透顶。
出嫁的两位女儿回娘家来与府里的妯娌坐在正房里安慰她节哀,她悲痛得难以自持。
明容过来时老远就听到院儿里的恸哭。
一行人走进外院,虞婆子亲自进去通报。
正房里的周氏听到新妇进门了,这才止住哭泣。
大女儿季三娘拿手帕替她擦泪,喉头哽咽道:“阿娘快别哭了。”
周氏握着手帕,她生得慈眉善目,温婉的圆脸上有一双充满着悲情的眼睛,四十出头的模样却保养得极好。
听到儿媳妇来了,她含着泪道:“快去请进来。”
婢女下去请人。
季三娘看向虞婆子,问道:“去明家可还顺遂?”
虞婆子应道:“顺遂。”
一旁的三位妯娌心思微妙,把好好的一个闺女送过来守活寡,也不知明家双亲是什么心情。
不一会儿明容进入厢房,由婢女引着给周氏行礼。
她步步留心,垂首行福身礼,面含凄切地喊了一声阿娘。
那声“阿娘”喊得周氏心肝儿疼,一想到她那独子孤零零地躺在棺椁里,便再也止不住伤心难过。
见她这般,明容硬是憋出两滴清泪来。
周氏一边抹泪一边伸手。
明容走上前。
周氏握住她的手,瞧着眼前清丽脱俗的玉人儿,想起当初她嫌弃明家门楣低,自家儿子却甚是钟意,还跟她吵嚷了一回,就忍不住扼腕。
她的七郎才十九岁啊,就早早地撒手人寰,形单影只躺在棺椁里,留下如花美眷在世上孤苦无依,连一点福都没享到。
想到此,周氏又难过哭了一场。
明容也跟着垂泪,眼眶里包着泪水,可怜巴巴。
一众人又劝了许久,周氏才作罢。
季三娘主动给明容介绍屋里的亲眷,有伯母和两位婶母,还有几位堂姐。
明容一一行礼。
面对贵妇们审视的目光,她紧绷着神经,大家闺秀的礼数叫人挑不出错处。
在青玉苑这边耽搁了好一阵儿,沉香院的管事冯氏过来把主仆引过去小歇,晚上还要为季小侯爷守灵。
季玉植生前就住在沉香院,现在明容过门,以后会住进该院儿,她的行李也被送了过去。
离开周氏的院子,明容整个人都松快不少。
那院子压抑得令人窒息。
她没法去感同身受,毕竟她也很郁闷,把一辈子葬送在这里。
沉香院离青玉苑并不远,沿途明容不敢东张西望,迈着标准的淑女碎步由张氏搀着前往。途径穿山游廊,听到鸟雀声叽叽喳喳,这才觉得死气沉沉的府邸里有了生气。
抵达沉香院,所有仆人都规规矩矩站在院里行礼接迎,有二十四人。
以往明老夫人图清静,伺候她们的也不过几位,一下子看到乌泱泱的家奴,明容顿时有些不习惯。
冯氏是这里的管事,大小事务都由她安排,同明容做简单介绍,随后便把她请到落脚的正房里。
院里有五间正房,因着主子治丧,前厅和各房都挂了白绸,屋檐下也是白灯笼,一众奴仆全着丧服,用的也是素食。
明容遣退闲杂人等,默默打量屋里的摆设。
到底是高门贵族,所用器具无不考究,四面仕女图屏风后是黄花梨木架子床,牙色帐幔,前面还摆放着一张鸡翅木罗汉榻。
屋里有一对珐蓝花瓶,色彩古朴艳丽,形态典雅。
明容打小养在扶风院儿,跟在明老夫人身边自然也有几分见识,知道那对花瓶价值几何。
她提醒荷月道:“那对花瓶莫要去碰。”
荷月瞥了一眼,老老实实点头。
张氏年长,明容知她行事稳重,倒不用担心。
荷月年轻气盛,性子烈,入了侯府可比不得明家,明容再次提醒她道:“谨言慎行,在这儿,我是做不了主的。”
荷月点头,严肃道:“奴婢谨听娘子教诲。”
眼见外头的天色暗了,稍后庖厨那边送来晚膳,有四道菜肴,全是素食。
有菌菇笋羹、荠菜、素什锦和闷豆腐。
分量不多,摆盘却精致。
明容并没有什么胃口,只用了半碗粳米饭,食了少许菜肴便撤了。
张氏见她用得少,担忧道:“娘子还是多用些,晚上还要守灵。”顿了顿,“方才奴婢听说小侯爷要再过五日才下葬,这些日你多半得费神操劳。”
明容摇头,“没胃口。”
张氏欲言又止。
明容自顾端茶漱口。
把膳食撤下后,没过多时婢女送来府里的丧服供主仆换下,说到酉时四刻就要去灵堂那边。
在婢女替明容更衣时,张氏与荷月换班去用饭。
酉时四刻,一行人前往和风楼。
灵堂里来了不少人,除了小辈的,其他房的亲眷也在。
小辈们给明容行礼,她则需给长辈们见礼。
在一众女眷中,她那模样不仅引得女郎们侧目,在场的亲房堂兄们更是不动声色多看了两眼。
周氏又在灵堂里痛哭了一场。
女眷们纷纷上前劝慰。
明容并未凑上去,只跪坐在蒲团上,努力憋红眼眶,把眼前的场景想象成当初祖母去世的情形。
就在人们搀扶周氏到隔壁房歇着时,忽见大房的季二郎匆匆前来,对威远侯道:“二叔,四郎回来了。”
灵堂里的众人冷不防听到“四郎回来了”,全都集体噤声。
气氛顿时变得怪异。
方才乱糟糟的,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特别是周氏,脸上的表情很微妙。
跪坐在蒲团上的明容敏锐地察觉到了那种奇怪的气氛,不动声色竖起耳朵。
周氏仿佛不愿意见那个人,由女眷搀扶着去了隔壁。
没过多时,灵堂里的人们不由自主朝两边散开。
明容跪坐在牌位的侧下方,偷偷地瞥向外头,见到一双沾了泥的靴子走进灵堂。
那双泥靴的主人裹挟着外头的风雨而来,他即将把威远侯府这座等级森严的高门大院狠狠地踩到脚下,彻底击碎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