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南栀收到林莺的来信,说南洋的夏天好热,热到白天都不敢出门,只能窝在房间里。
最后提到了云若寺。
“云若寺上有一个钟楼,若是在日出时站在钟楼上,哦,要恰好站在钟旁,这时候若是再有人敲钟,那么钟神会被唤醒,这个站在钟旁的人就会受到钟神的庇佑,一生无虞无忧。”
……
松月泊已经扭过了头,望向日出的方向。南栀望着他的背影微笑,心里默念道——
月泊啊,愿你一生挺拔若松,无虞无忧。
钟神啊,你一定要听见。
第23章 空袭 中国人,是很浪漫的
两人迎着鸟鸣回到安南大学, 在流云楼前转身道别,这个时候,都该回去补一补觉。
南栀回去之后并未睡着, 反倒热出了一身汗,这个炎热的的天气叫人失去了活力,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南栀想, 若是有个什么活动便好了, 说不定能驱散炎热与烦闷。
这个想法竟然成了真, 第一学期即将接近结束, 中文系的李月生组织了一次考察,江止善闻言与李月生商量了一下, 决定带着自己的门生与他们一同考察。自然也叫上了南栀与松月泊。
植物系的学生拿着铲子袋子镊子放大镜等物, 个个如同矿工。
中文系的学生很潇洒, 一袭长衫,腋下夹一支笔一张纸,背一袋子干粮,很有赶考的气氛。
一行人站在校门口集合, 李月生的太太岳知云在校门口送他们——准确来说,是送李月生。
李太太有一双细长眉, 眉下丹凤眼,嘴唇似欲绽的花瓣, 下巴圆润。这是很舒服的长相, 淡如水墨画, 一举一动都极有意境。
她出不了远门, 因为她裹过脚。
白色缎面的旗袍下面,是一双尖小的脚,这样的脚在这校院里面显得有些怪异, 不过李太太没有丝毫掩饰,也不在乎别人打量的视线,她温和敦厚,坦荡的迎上别人的目光,面含微笑。
南栀一见到她,就会想起河边光滑细腻的鹅卵石。
李太太来送了一些干粮和水,叮嘱自己的丈夫注意安全,又跟学生们挥了手,随后走到南栀身边,特意叮嘱她要换一双软底鞋,穿长袖衣服。
南栀点头应好,微笑着目送岳知云慢慢的走回去。
她忽然想起李月生的出名作——《月之云》。
原先说要徒步走到考察地点,可顾念夏季高温易中暑,李月生先生去租了几辆马车,一行人轰轰烈烈的出发。车途无聊,车厢晃荡不宜看书,中文系的学生开始背书,从《诗三百》到《楚辞》到《古诗十九首》,书声太催眠,有人已经睡了过去,发出轻微鼾声,惹人发笑。
到达地点时时辰尚早,他们原地修整了片刻便钻进了密林之中。
松月泊此时还未到,他清晨还需记录植物生长状况,需要晚一步来。
中文系的学子此行是找古诗中的花草,从芣苢到蒹葭,从甘棠到莲花。在生活里寻找诗意。
南栀选择跟着中文系的学生,她觉得较为轻松有趣。
于是队伍就这样分开,约定好傍晚再在这里集合。
他们在山林中呆了一整天,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中药店配的驱蚊药包,味道虽难闻了些,效果却很好。
到了傍晚,南栀等人走出山林,坐在树根下聊天。不久之后,松月泊等人也走了出来。
他今天带了一顶毛呢帽子,手里拄着木棍,袋子里装满了蕨类植物,南栀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装扮,一不小心笑了出来。
松月泊顺着笑声望过来,用眼神表示询问,南栀笑而不语。
这个时候,众人应该准备回校,南栀跟在中文系队伍后面,准备随他们一起走上马车,路过江止善教授身边时,被他拦住。
江教授义正言辞道:“跟着我们,你可是我的得力助手!”
南栀乖乖点头,在他身边站好。
欲上马车时,她又被江教授拦住:“坐不下了坐不下了,你跟月泊去后面那辆马车。”
“……好。”
她攀着车辙下来,忽听空中尖锐长啸,起初觉得是林中异鸟,可细听并非如此,大家都惊讶的抬头,车夫最先反应过来,大惊道:“空袭……快跑——”
松月泊丢掉身上的袋子,迅速拉起南栀的手,幸而旁边有一间土地庙,所有人都涌进去避好。
爆炸声剧烈,似乎就落在周边的村落,南栀捂着耳朵,紧锁眉头。
这么多人挤在庙里,竟然安静无比,旁边有一扇小窗可看到附近光景,南栀抬头望出去,火光映在她的眸子里,就如同眼眸中真有东西在燃烧。
那是仇恨与无奈,是毫无意义的愤怒。
不久之后,声响终于停息,他们打开门,呼吸间都是□□味。
有人大骂道:“他娘的,今日炸不死我,老子总有一天要亲眼看着你们在投降书上签字!”
这话不假,多年以后,日军签字投降,他就站在他们对面,抱着胳膊看他们一笔一划。可走出屋外时,他在无人的角落嚎啕大哭,哭逝去的同胞,哭没能见到此情此景的战友。
早已不复今日的快意恩仇。
那几匹马已经没了踪影,他们朝前走,想看看周边的村落有没有伤亡,他们也许帮的上忙。
刚走到河边,见水面上停着一些乌篷船,过一条河就是一个村落,他们决定渡河过去看看。松月泊与南栀同坐一艘船,所有人刚上船,空中又有异响,天色已暗,远处的火光更为明显。
“大家在船上将就一晚吧,明日我们再行动。”
“可以。”
““好!””
南栀靠在船舱内,她听见“哔啵”声响,无力的望着星空。
松月泊坐在她身边,静默着不发一言。
外边再一次安静时,他轻轻开口:“明月在松,泊船水间。”
南栀朝外张望,水边果然有松树,明月也高悬。
她笑着道:“这是你的名字。”
松月泊点头,接着道:“我出生那天,父母正在与朋友在枫桥路边游船,或许是夜色太美丽,我迫不及待要出来看一看,便就这样降生,惊动了一船人。父亲姓松,恰好明月在松,枫桥夜泊,他当时便给我取名——夜泊。”
“为什么变成了月泊?”
“当时船上有一位老先生,他摇头道,夜泊不好,太黯淡,月泊才好。一字之隔,意境大不同,父亲惊叹不已。”
“我以后若是看到明月在松,一定会想到你的名字。”
松月泊笑:“这样很好,那么你一定不会忘记我了。”
南栀低头笑,怎么会轻易遗忘。
她又问:“月泊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松山。”
他仰起头,摸了摸下巴,煞有介事道:“我们可是传说中颛顼后人。”
南栀被他逗笑,接着道:“我从前也遇到过一个姓氏独特的人,他叫第五袆,我每次都喊他‘第先生’,暗地里对哥哥说:‘哪有姓第的啊!’
后来才知道,他姓‘第五’,名‘袆’!”
松月泊笑出眼泪,笑累了便朝后一躺,躺在船板上,又顺势一拉,南栀惊呼一声,朝后倒去,稳稳倒在他的胳膊上。
他们就这样并排躺,在静谧的夜色里随船飘荡。
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两人的肚子不约而同响了起来,南栀坐起身,无奈的捂着肚子,松月泊伸手道:“拉我一下。”
南栀伸手握住,还没用力他就已经起身,动作太猛烈,胸膛撞上了南栀鼻尖。
她捂着鼻子眼泪汪汪,松月泊急了,忙问她怎么样。
南栀松开手,将眼泪眨回去,埋怨地瞪他一下。
松月泊一时有些无措,也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他转换话题:“月亮明亮,星星便黯淡了。”
她转头看星星,松月泊又道:“你饿吗?我方才在床舱里好像看到了芋头。”
话题转的太快,南栀还没反应过来,回过神时,他已经拿着一个网兜走了出来。
盯着看了半响,他迟疑道:“这似乎是线团。”
“……”
空欢喜过后,他们又一同坐在船板上,南栀道:“月泊,唱一首德语歌吧!”
松月泊清清嗓,对她唱了一首德语歌,和缓悠长,随后侧头看她:“你呢?”
南栀眼睛笑成月牙,她开口:“天涯呀~海角~~”
旁边乌篷船里竟然有人跟着唱:“觅呀觅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也不知谁从船舱里翻出了二胡,在一旁拉出了声音。起初就像锯木头,不过很快便跟上了曲调。
哼唱此起彼伏,最终完美汇合在一起,他们唱到“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时,真的忍不住哽咽,不过片刻后,歌声又恢复清亮。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夜晚,这一群躲过炮火的人,在乌蓬船上合唱《天涯歌女》,这个时候,明月松间照。
中国人,是很浪漫的。
夜幕已经散去,南栀被清晨的光亮晃醒,她在船板上睡了一夜,不免有些腰酸背疼,眼睛适应了光亮,她四处看一看,发现船已经飘到了岸边,她伸一个懒腰,轻轻走过船舱,重新走回岸上。
活动了一下脖颈,她顺着湖水漫步。
晴空蓝兮,如上好的锦缎,她漫步到一片芦苇旁,随手折下一枝,顺势坐在旁边的石块上。
不远处的农田里稻谷半人高,有农夫在里面忙碌,空气里不时有□□味,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赶着牛车路过,远处榕树下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太婆,她正在抬手拭泪。
微风贴脸而过,路过一旁的芦苇丛,赶出几只长腿的鹭鸶,它们飞过长空,像上好的宣纸上晕开的墨。
南栀闭上眼,这是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