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栀看着她,弯弯眼眸,分外认真道:“谢谢余小姐。”
余云馥也笑,眼角有轻微的细纹,她摘下自己的珍珠项链,带在南栀脖子上。
随后起身离开,南栀一直望着她的背影。
客人陆续到达,个个衣着考究,气质不凡,他们都有自己熟悉的友人,聚在一起聊天说笑。
这些人,南栀一个都不认识。他们谈论的话题她也似懂非懂,没有人会来跟她谈论她熟悉的花草,南栀低头,机械地吃一口面包。
门口又有人来,南栀不经意转过头。
隔着人群与灯光,她看到了松月泊。
他今日穿一件条纹西装,头发都梳起,举止从容。南栀原本要站起来打招呼,可周边的女孩子们都围了过去,顷刻阻拦了她的视线,她只好重新坐下。
隔一会儿,她再次偏过头去看,见到一名女子在与松月泊说笑,灯光将南栀眼睛刺痛,她迅速收回视线,喝一口红茶。
周边的人群很热闹,南栀却觉得自己跟他们隔着一层轻纱,她站起身,想去看看窗外。落地窗倒映着宾客的影子,背着身也能见到他们含笑的脸庞,她跟着笑,玻璃上也有了她微笑的脸庞。
不知是谁放起了音乐,有一些客人翩然起舞,南栀就站在这里为他们鼓掌。
热闹在继续,南栀决定离去。
珍珠项链还挂在她脖子上,她小心翼翼取下来,走到余云馥身边,轻声道:“谢谢余小姐。”
余云馥接过项链,问她:“要走了吗?”
她点头:“嗯,哥哥在等我。”
江止善教授正在与人跳舞,她又道:“余小姐能代我向江先生说一声吗?”
“好。”
她笑一笑,轻轻地退出去。
一出大厅,有些许寒气,她抱着胳膊往路边走,月色从绿叶间隙洒下来,地上都是斑驳的月影。
她忽然很开心,低头踩月光,黑色裙摆轻轻舞动。寂静无人时刻,她显露出孩童心性。
很突然,肩上落下一件外衣,条纹西装,她惊诧回头,松月泊对她一笑:“不是要回家?”
她有一些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
“松先生怎么出来了?”
“看你一个人出来了,我出来看看。”
她很意外:“你见到我了?”
“嗯,你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一块面包。”
她笑出声:“我也见到你了,只是没有机会跟你打招呼。”
他很无奈:“我也没有机会过来跟你打招呼。”
南栀仰头看他,认真道:“谢谢你。”
松月泊露出疑惑的表情。
南栀眼眸弯弯:“谢谢你出来看我。”
我很开心。
松月泊别开视线,双手不自然的放入兜里,有笑意溢出唇角,他又偏偏要忍住,清清嗓子道:“我送你回家吧。”
“好。”
松月泊走在前,南栀走在后,地上的影子一前一后,松月泊停住脚步,回头看她。
南栀快走几步,追上他的步伐,裙摆随风动。
她侧头看他,背着手,粲然一笑:“我会与先生并排走。”
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松月泊不再掩饰。
他们一起走到长安巷的拐角处,南栀将西装脱下,递给松月泊。
松月泊接过西装,闻到茉莉花香,他好奇道:“哪里来的茉莉花?”
南栀回答他:“没有茉莉花,是我擦了茉莉香膏。”
松月泊将衣裳披上,他的外衣也染上了一些茉莉香。
该道别了,他们互道再见。
松月泊转过身,南栀突然叫住他,她思考了一下,对他笑道:“guten abend!”
她挥手,转身往前走,青色衣衫在月光下更显柔和。
松月泊目送她离开,看她在转角处消失不见。
他这才反应过来,轻轻说一声:“guten abend!”
怕是只有无边月色听到了。
往回走时,他闻到似有若无的茉莉香气,淡淡的,却难以遗忘。
第13章 虞姬 虞兮虞兮
最近中文系的学生排了一场话剧——《赵氏孤儿》,这场话剧在大礼堂上演,师生将大礼堂围的严严实实。
舞台称不上奢华,但所有演员都很投入,观众也情不自禁进入了故事之中,仿佛穿越千年,亲眼目睹了中国历史上的这一出悲剧。赵婴献出自己亲生儿子,赵夫人苦苦哀求时,礼堂里开始有了啜泣声,屠岸贾杀死婴儿的一瞬,有人掩面而泣,一剧终了,掌声许久未停。
中文系的学生演这出话剧,用的是亦中亦西的方式,堪称完美,张泊如先生大叹道,中文系里面个个都是了不起的才子。
这时候学校里的戏剧社刚刚成立,取名“牡丹社”,大约是想沾一沾汤显祖《牡丹亭》的光。《赵氏孤儿》的成功让“牡丹社”成员大为振奋,他们也想演一出剧,尤其是莎士比亚的戏剧。
学校里有一位教授专门研究莎士比亚,对莎翁相当了解,牡丹亭的社长前去讨教,教授十分开心,对着他侃侃而谈,社长听得认认真真,台词都已经勾勒了大半,教授却突然将书本一丢,对他道:“演话剧?莎士比亚有什么意思!要演就演《霸王别姬》!”
“……”
话音一落,他站的端端正正,开嗓唱了一段,将社长震的说不出话,于是他们拍板决定,就演《霸王别姬》,并连夜写好了台词。
剧目已定该选演员,物理系有一个山东学生,乍一眼看去颇像梁山好汉,牡丹亭的社员一致觉得此人非常适合演楚霸王,特意邀请他前来试一试。
这名同学姓宋,叫宋端凝。
宋同学試戏这天专门去借了身盔甲,气势磅礴地来了牡丹社。
牡丹社在一个小花园旁边,这里原来是存放铁锹铲子之类的仓库,得了张泊如先生的准许后便成为了牡丹社的活动场地。
这个时节花朵明媚,虫虫鸟鸟也欢喜,园子里到处都是虫蝶,宋同学一来,被蜜蜂吓得跳起来,又被蚊虫咬了几口,当下决定不演了,拉都拉不住。
霸王别姬没了霸王,难演难演……
牡丹社要选楚霸王的消息,传到了宋子儒耳朵里,他对这些活动一贯很感兴趣,在德国时他带头组建了中国诗社,东亚文学系的几位德籍教授都是中国诗社的成员。他也爱唱戏,有一年德国留学生们庆祝中国春节,他反串了一段《游园惊梦》,震惊全校。
如今宋端凝罢演,正好给了他一个机会。
他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跑到了松月泊那里,对着他演了三遍霸王别姬,松月泊也认真给予了建议,陪着他一起去了牡丹社,最终宋子儒获得了所有人的赞赏。
楚霸王就此定下来,还缺一个虞姬。
有人说虞姬应该是倾国倾城,不然怎会让楚霸王惦念?有人说虞姬应当是刚烈的,不然如何自刎军营前?
为此他们特意请教了一位专研中国戏曲的老师。
老师说,若把虞姬演活了,演员是什么样子,虞姬就是什么样子。
言之有理。
这期间有一些女孩子来试戏,牡丹社留下了三位。有一位女郎眉眼深邃,她是个混血儿,还有一位是中文系的系花,生的娇小玲珑,像个大家闺秀,最后一位很英气,剑花挽得极好,她说她祖上出了个很有名的旦角,可这位女同学第二天就退出了,因为忙于实验,无法分身。
这样一来就剩下了两位,牡丹社也就有了分歧,有人支持混血女郎,有人支持中文系系花……后来不知这两人闹了什么不愉快,纷纷赌气罢演,社长坐在桌子上长叹:“虞兮虞兮奈若何!”
这一天,牡丹社所有成员都坐在一起商讨,决定要不要放弃《霸王别姬》。
放弃肯定不忍心,因为已经筹备了好些时日,可继续又实在艰难,仅是刚开始的选角就叫人精疲力尽。
这个时候,春天已经到了尾声,风一吹,花瓣满地,南栀到花园里捡拾落下的茶花。
茶花是一整朵落下,和盛开时并无两样,尽管它已从枝头老去零落,不日便会枯萎成泥。
她站在火红的茶花丛里,抬起头时,有一人走过来,问她愿不愿意试一出戏。
南栀很疑惑,问他:“什么戏?”
“《霸王别姬》。”
南栀看过戏,有一年山下来了一个戏班子,演京剧、演昆曲,她每日都跑下来看,甚至会唱一小段,后来日军抢了他们的花旦,花旦誓死不从,跳河自杀。
这个花旦歌喉婉转,人也美丽,南栀趴在后台看她,她便走过来抱起南栀,给她看美丽的戏服,让她摸绚丽的珠钗,最后还送给南栀一朵绢花……她说等她唱到二十五岁,就不上台了,她要教别人唱戏,要让外国人知道,中国的戏曲这样优雅。
可是她连十八岁都没有活到。
后来人们提到她,总说当年那个戏班子里的花旦,只有南栀还记得花旦名叫乐岚,那年十六岁,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那人又问:“愿意来试一试吗?”
南栀提着花篮,坚定的点头。
穿上水袖,简简单单一站,她回忆起乐岚在台上巧笑倩兮的模样,出神了一会儿,社长却在这时激动道:“感觉对了!”
什么感觉?大概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或许是那一瞬的南栀,温柔与坚定交织,从容与绝望并存。
角色定下来,便要着手排练,排练了一天后,宋子儒跑到了松月泊家里,倒在沙发上使唤他:“月泊,给我倒一杯水。”
松月泊没回答他,起身去桌前给他倒了一杯水。
宋子儒一饮而尽,对他道:“有时间你一定要来看我排练,保证会对我刮目相看!”
松月泊笑笑,问他:“虞姬是谁?”
宋子儒一拍脑门:“哎呀忘记问了,我今日没见到她,她跟着另一名老师学,不过她的名字我好像听过。”
松月泊也没有继续追问,转身换了一件外套,邀请他一同出去吃饭,近日街上新开了一家羊肉汤店,据说滋味非常正宗。
尔后几天,松月泊也忙起了实验,等他清闲下来,《霸王别姬》已经快要在大礼堂上演,他总算抽出来时间去看一看宋子儒排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