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书房中。
李高煦还在喋喋不休的劝说徐氏,试图将此事定下,让成国公朱能领军,甚至将已经定下的后军都督耿璇也交易出去。
李高煦在政务处理、出谋划策这方面并不擅长,但他很清楚一件事,徐辉组一定要做的,自己一定要反对。
更何况,李高煦还需要丘富帮衬制衡李高炽。
有些无奈的徐氏皱眉苦思,她虽然看不穿这一场朝局争斗的内幕,但隐隐能感觉到……李高煦如此执意,很可能和长子李高炽有关。
但她和徐辉组已经商议了好几次,对方的态度很坚决。
李允熥将奏折一一摆好,悄无声息的走出书房,就在殿门口来回踱步,心里盘算。
实话实说,三个对手中,其实他更忌惮的是李高炽和徐辉组。
李高炽是历史上的仁宗,不说其他的,能在李棣这种狠人手下做二十多年的太子,最后还能登基称帝……太不容易了,这也证明了他的能力,虽然登基后很快就挂了。
而徐辉组如今,隐隐有权臣之像,一个品尝了权力这款度药的人,是很难放手的,难道曹操当年一开始就有取而代之的想法?
不过,这两日在武英殿中议事,虽然李允熥一直在侧殿,但杨应能是在场的,已经发现右副都御史景清和徐辉组有隔阂之相。
显然,之前李允熥让人以李允炆口吻送去的那封信,起到了作用……也证明了李允熥的猜测,徐辉组的确是暗中以李允炆的名义拉拢朝臣。
虽然忌惮这两人,但李允熥是能和他们讲道理的,而李高煦不同。
这是个信奉刀剑永远比言语更有力量的武将,是个不讲道理不讲规矩的愣头青,虽然如今有李高炽制衡,有徐氏压制,但谁都不知道,他会不会在某个时刻因为情绪失控干出什么事。
换句话说,这是个随时都可能爆发的火山口。
李允熥更忌惮李高炽、徐辉组,但手握兵权的李高煦是最危险的。
李允熥转头看了眼书房的方向,心想如果兄弟俩朝中势力对比太过悬殊,李高炽能在武英殿内对李高煦形成压倒性的优势……李高煦最可能做什么?
一定是掀桌子。
李高煦五年征战,劳苦功高,如今手掌兵权……这把锋利的宝剑,握在一个随时可能因为朝中失势的疯子手中。
李高炽看得出这一点,所以他一直试图让自己和李高煦分庭抗礼,就算占有优势也并不咄咄逼人。
这也符合徐氏的思路……这个女人还真没有扶立两个儿子登基的念头,还在勋勋教导李允熥如果做个合格的君主呢……在丈夫惨死之后,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两个儿子自相残杀。
但问题是,徐辉组也看得出这一点……事实上,满朝皆知,燕王、赵王不合。
三年前,方孝儒那个蠢货给留守北平的李高炽去信,许诺其继燕王位,然后又使暗间通报正在统军出战的李棣、李高煦父子,自以为是妙计……结果李高炽连信都没拆,连同信使一起送到李棣面前。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李棣已经死了,只有徐氏能勉强压制,徐辉组使阴诡手段挑动李高炽、李高煦内斗,失势的李高煦是有很大可能掀桌子的。
一旦李高煦掀桌子,徐辉组就有了机会,至少他会提前安排……从某种角度来说,徐辉组的计划是有成功可能的。
毕竟三万燕军北上,留下的燕军约莫三四万人,而光是龙潭的兵力就超过十万,淮安府、常州府都还有兵力驻守……而且一旦李高煦掀桌子,燕军必然内乱。
李允熥脸上风轻云淡,腮帮子却微微鼓起,正在咬牙切齿呢。
你徐辉组有顾及到我这个皇帝生死吗?
就算老子是个傀儡皇帝,但也是皇帝!
李允熥内心深处有个小本子,上面记着很多很多名字,比如叛逃使燕军渡江的平江伯陈瑄,比如李高炽、李高煦,比如徐辉组,比如李京隆,比如蹇义、严震。
现在,他在徐辉组这个名字的下方,划上一道线……
“陛下。”
李高煦阴着脸出来,随口打了个招呼,脚下不停往外走。
“老九,去乾清宫一起吃个晚饭吧。”李允熥一把抓住这厮的肩膀,低声道:“我有办法。”
心情不爽的李高煦正要发作,听到后面一句话才忍住,“什么?”
“魏国公逼淇国公出京,许他就是。”
“什么?!”李高煦狠狠瞪过来,“陛下,你要守着本分,孤日后还能……”
“五军都督府,共五个都督,开国公、长兴侯平日里不理他事,即使是耿璇继后军都督亦如此。”李允熥面无表情道:“老九,何不让位?”
李高煦听的有些懵逼,“让位?”
“让什么位?”
“你任左军都督。”李允熥嗤笑道:“按例,五军都督府五位都督能入武英殿议事,但你这个赵王是因为出任左军都督才能入武英殿的吗?”
“难道你让出左军都督,魏国公就不许你入武英殿了?”
李高煦隐隐听出了点味道,低声道:“陛下的意思……”
“走,去乾清宫,待会儿让阿锦来请四婶……”李允熥笑着搂住李高煦的肩膀,一边走一边说:“你麾下精兵大将无数,为首者丘富、朱能,一个是淇国公出任右军都督,一个是成国公但只任左军都督同知,是你的副手。”
李高煦被扯得跌跌撞撞,恍然大悟道:“孤让位朱能,再让丘富统军北上……如此一来,朱能反而能入武英殿!”
这是个简单的换算题,你徐辉组要让丘富领兵北上,行啊,那我让朱能升任左军都督,而我自己这个手掌大军的赵王,不可能进不了武英殿。
李允熥心想自己这一招,一定会让徐辉组有苦说不出,只是李高煦的势力在朝中又强了几分……毕竟朝政大事,如今看来都是需要武英殿决议的。
想必李高炽会很不高兴……这也是李允熥将李高炽弄到乾清宫,自己私下和李高煦商量的原因。
但李允熥也是无可奈何,户部尚书郁新很快就会告老还乡,等夏元吉上位,朝中局势大变,李高炽、李高煦的势力就无法平衡。
李高煦占优势,说不定会得寸进尺,窥探皇位,但终究还不会立即篡位。
李高炽占优势,意味着李高煦可能会掀桌子,迫在眉睫……李允熥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不是全中,但他不敢冒这样的风险。
李允熥也难啊,我不在乎你们兄弟俩谁胜谁负,但一旦分出胜负,都可能意味着我这个傀儡皇帝做不下去……
但让李允熥无语的是,徐氏母子三人,自己和徐妙锦,五人在乾清宫坐定,准备开饭的时候……李高煦直截了当的将这件事说了出来,还特地点明了是陛下的妙计。
李允熥真想操起面前的桌案将这厮拍死,你明日武英殿再说出口不就完了吗?
难道徐辉组还能拦得住你这个实际掌控燕军的赵王请辞,将朱能扶上左军都督之位?
这种事提前说出来,还点明是朕的主意……毫无疑问,徐辉组、李高炽都会对自己这个傀儡皇帝特别关注。
朕还想再苟一阵儿呢!
这是忘恩负义啊!
徐氏反复思索,视线落在了长子身上,“高炽?”
“这是好事。”李高炽笑眯眯的说:“朱能出任左军都督,再让丘富领兵北上。”
这个解决方案对李高炽来说没什么影响,反正他很难染指兵权,五军都督府他伸不进手去,而且来了个朱能,走了个丘富,武英殿内他和李高煦的势力还能保持平衡。
“此策非常人能得。”李高煦笑着看向李允熥,“陛下真是奇思妙想。”
徐妙锦看向丈夫的视线中带了几丝担心……
“六哥,老九,你们以为我这个傀儡皇帝为什么要出主意?”
在短暂的愕然后,李允熥火力全开,施展出一个老戏骨的全部功力,“魏国公、六哥、老九都只顾着自己……唯独四婶夜间黯然落泪。”
“蒙古南下,北疆战乱,生民哀嚎,父失子,子丧母,夫妻诀别……”
“山东、保定一带,四婶南下所见,燕赵何萧条,千里无人烟,村无犬吠,路旁尸骨……”
“你们为统兵大将难定而拖延出兵……我……我不过傀儡,无权做主,只是见四婶为国事忧难,不得已出了这个馊主意。”
这一番话……在场诸位都先是一怔,随后深思,半响都没人开口。
先不说其他人,至少徐妙锦是第一个被唬住的……陛下以粗豪示人,没想到还有此等仁心!
徐氏斜斜瞥了眼,自己的确不忍见北地萧条,但也是因为胞弟和两个儿子之间的争斗,也是因为两个儿子之间的内斗……不过,她对李允熥这番话有着极高的评价。
这是个有仁心也并不缺乏资质的帝王啊。
李允熥添起来都不讲基本法啊了,“也就是四婶为女儿身,若是男儿,仅此仁念,便能铭传后世!”
“六哥,老九,惭不惭愧?”
“还不举杯,向四婶致歉!”
“四婶为了你们俩,真是费尽心思!”
李高炽笑吟吟的点头,起身行礼,再举杯道:“母亲仁德,孩儿尽知,必使大军早日启程,扫清北疆。”
被李高炽抢了个先,李高煦举杯道:“母妃放心,淇国公丘富沙场老将,必能克敌,不过大舅那边……”
“铁选就铁选吧?”李高炽试探问。
“铁选……”李高煦哼了声,“罢了,就他吧。”
“二弟,等丘富出京,再让位成国公?”
“不!”李高煦扬声道:“明日即让位朱能!”
李高炽脸上似乎永远都挂着温和的笑容,“军中诸事,二弟做主就是,为兄就不管了。”
李高煦又哼了声,心想你倒是想管,管得了吗?!
“好了,好了,都坐吧。”李允熥招手道:“一大早就喝了碗莲子羹,肚子早就饿了。”
烦心事都随风而去,徐氏心情大好,“陛下先动筷吧,今日倒是多了几道新奇菜肴。”
“他将泰山酒楼的厨子给弄进来了。”徐妙锦笑道:“这厨子倒是手艺不凡。”
李高炽啧啧两声,“陛下不可贪图享受……”
“六哥这话说差了。”李允熥长长叹道:“有人这不吃那不吃,无奈只能另寻他法……”
这下对面母子三人都笑了,他们都在坤宁宫听李允熥吐槽过……徐妙锦看似修佛,实则是个吃货。
徐妙锦一瞪眼,李允熥赶紧举手求饶,惹得徐氏频频掩嘴偷笑。
这段午饭气氛不错,一直到尾声,李高炽才慢悠悠的问:“二弟,明日就不提陛下了吧?”
李高煦犹豫了下,看看李允熥,但最后还是看向了徐氏,“母妃?”
“陛下因仁心而居中调和,使大军尽快启程,此为仁德之举。”徐氏笑道:“明日陛下当居武英殿正殿,受臣子叩谢。”
李高煦有点不爽,李高炽笑着点头,向李允熥投去意味深长的眼神。
将这母子三人送走,李允熥斜斜躺在榻上,两只脚架着翘的高高的,脚尖一下一下的摇着,心里在琢磨……李高炽会不会知道户部尚书郁新准备告老还乡?
郁新是李允炆的旧臣,如果有可能,他应该不会背弃李允炆,毕竟快七十岁的年纪,半截身子都入土,没必要再改换门庭了。
郁新很可能是从徐辉组那边得不到李允炆的确切消息,或者不想被卷进如今这复杂难言的朝局中,才想一走了之。
实际上郁新早在建文二年就致仕了,是前几个月众人谈判后才决定起复的。
如果是李棣,郁新可能还不会走,也不敢走,毕竟那位是真敢杀人的,但这不是李棣死了吗?
李允熥注意到,李高炽曾经建议……等丘富领兵北上离开金陵之后,再让李高炽让位成国公朱能。
那个时间点,应该正好是郁新告老还乡,户部左侍郎夏元吉上位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