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样工具在诞生的瞬间就被赋予了价值,钢铁用来铸造,螺丝钉用来固定钢铁,螺帽固定螺丝钉,扳手用来拧螺帽,钢铁再拿来铸造扳手…无论它诞生的原因为何,它都是有价值的。”
“我们…人类…没有。”
“我们可以赋予工具,或者一切我们所能支配的东西价值,却唯独不能赋予自己;所以某些大聪明们就认为,这是需要更高级的存在来完成的一项使命,比如他们信口开河,瞎编出来的神灵。”
“我们一边强调,自己是特殊的;同时不断说明这并非自满得意,而是更高级的…你们都没见过的…我们大概也没见过的…某种只存在于噪音和鬼画符里存在的…无上的意志指认的!”
“所以人类是一种‘高级多功能扳手’,无上意志永远玩不腻,孜孜不倦的驱使我们去干各种匪夷所思,毫无逻辑,自相矛盾的使命。”
“而且你猜怎么着,我们大多数事情都干得很糟,以至于那个赋予我们价值的神灵看上去特别像个大冤种;但在对付某些不信命,拒绝承认这种价值,或者觉得自己有别的价值的同类方面…哦吼吼,我们做得棒极了!”
“那我们可以抛弃这种被赋予的价值吗?不能…即便是骗局,我们也确实找不到第二种让‘人类’有意义的方式了,即便这份意义很可能没什么意义。”
“因此我亲爱的拖雷,这就是我的答桉,血肉之躯的人类是没有出路的。”
“作为一个集体,我们太难有什么明确并且能持之以恒的目标;作为个体,我们的上限显然无法和施法者相提并论;我们有点儿像培养皿中的标准单位,在数量和质量上都达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为更优秀的存在提供诞生的基础。”
“所以…看在我浪费了这么多口水的份上,能麻烦你不要再宣传什么我是‘秩序之环神选者’之类的弱智言论了吗?因为我说真说不出更多让人沮丧的言论了——让一个天才干这种事情,你有浪费社会资源的嫌疑啊……”
看起来是这部分笔记的内容,仍然是艾萨克和这个叫“拖雷”的人继续之前关于宗教方面的讨论,并且提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词汇。
神选者。
作为圣艾萨克学院的毕业生,“前安森”确实有关于这方面的记忆;称呼的起源是“神选者册封事件”…艾萨克研发并改进后的蒸汽核心进入量产阶段,同时克洛维在战场上取得决定性胜利,彻底奠定了对南方的控制。
象牙宗(求真宗)于是向卡洛斯一世进言,册封功绩卓着的艾萨克为“神选者”,以此强化教派地位;而这位克洛维国王也乐得好友在宗教方面地位更进一步,准备了隆重的册封仪式,最后却因本人的强烈拒绝而草草结束。
此时距离圣艾萨克之死,还有三年半。
换而言之,笔记中的时间应该也是在这一年前后——圣徒历前三年——之内,大概可以看出随着研究推进,圣艾萨克对自己出身的求真宗越来越不满,挖苦讽刺已经不屑于隐瞒;而包含浓厚科研与教育精神的求真宗则通过不断完善理论,越来越像是一个大众化的,服务于统治集团利益的教派。
至于文中所提到的“拖雷”…安森怀疑这八成是个昵称,因为艾萨克好像就没有认真称呼别人的习惯,真正的名字应该叫特勒·塞耶。
此人是艾萨克时代的真理会核心人物之一,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学术成就,但却是求真宗教育方面的专家。
圣徒历四十七年后,年近八十三岁的特勒选择加入教会,主持成立了如今的修道院体系,整理求真宗的大批研究成果和藏书,用于培养教会学术方面的人才——可以算是小书记官艾伦·道恩的祖师爷。
但为什么艾萨克会把这段内容记录在他的笔记里?虽然这个人确实喜欢记录些有的没的,可一方面此时已经是圣徒历四十四年,他的差分机研究应该已经接近尾声,另一方面艾萨克十分厌烦宗教,难道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吵赢了拖雷?
越想越困惑的安森只能翻开第二页,继续看向后面:
“…八月六日,在认真整理了材料后又和那位使徒朋友聊起了关于‘我既世界’的理论,不出意外遭到了对方的无情嘲笑;我真的越来越觉得他好像知道的很多,但就是不肯直白的告诉我,只能一遍遍的在他这里试错。”
“不过这次略微有一点不同,他终于告诉我关于进阶亵渎法师的事情最好先缓缓,同时掌握了三大魔法的我已经达到了某种临界点,哪怕没有他的帮助,独自升阶也是有可能的。”
“但按照他的说法,这样十分危险,因为我不可能三大魔法同时升阶,必然会落入到某一种当中,而后大概率与另外两种爆发冲突,突变或灵肉分离成某种诡异的存在,都是有可能的。”
“我问他有没有解决的方法,他却说什么‘如果只有两种的话,倒可以在互补方面考虑’——这不是废话吗?!”
“哼…就算你不肯说,我亲爱的‘巴贝奇’(啊想起来了,就是他的差分机原型机——安森)也已经给出结果了,亵渎法师的关键在于积累,也就是三大魔法中任意的突变完成了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
“所以普通的升阶并不适用于我,这也是她反对的缘由;我等于是抄了捷径实现了其他施法者一辈子也可能完不成的积累,升阶等于考试作弊的人主动自曝。”
“既然如此,那作弊的人要怎么进入下一阶段呢?嘿嘿嘿…当然是绕开‘升阶’的过程啊。”
“这么做诚然会出现很多问题,比如没有升阶,我当然就不可能拥有咒法师的‘扭曲领域’,就像没考试你当然不可能有学位证明——但这并不妨碍你找工作。”
“毕竟归根结底,我需要的仅仅是更加漫长的寿命,以及确保自己不会因为年龄增长引发**衰老,进而让思考能力出现衰退,除此之外并不在乎。”
“这一次我的那位使徒朋友终于肯透露些东西给我了,警告说这种做法很可能会导致不可预测的后果,尤其是在有了差分机之后——掌握这种方法的人,完全可以大批量‘制造’出他们想要的施法者。”
“那是当然,在理性与探索精神的时代,任何只要能总结出行之有效规律东西都可以成批量的诞生,这是一种莫大的进步。”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么一位使徒会对这种东西感到警惕,他可是非常渴望旧神派时代的回归的,这东西如果成功了,生产‘施法者大军’重新统治世界,恢复大计划荣光什么的…完全不是没可能啊!”
“不过她说得确实有一定道理,这种技术不同于之前的蒸汽列车,需要更谨慎一些…嗯,还是不要发表出去为好……”
笔记的内容,到这里戛然而止。
当然后面还有不少东西,但基本上都只是写随笔和日记,从蒸汽核心生产工艺的改进,到“今天喝咖啡时连着打了四个嗝,哈哈哈哈……”这种脑子一热记下来的,零零星星有几十条。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深深吐了一口气,已经快要说不出话来的安森缓缓抬起头,和坐在自己身侧的塔莉亚四目对视:
“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艾萨克一定要用古代符文来加密自己的笔记了。”
少女微微颔首,露出了同样深以为然的表情。
利用三大魔法特性抄近路,通过差分机验算强行绕开升阶,最终可以以高成功率“批量制造”施法者,这……
过去安森还曾经觉得教会封锁求真宗的知识和圣艾萨克的研究成果,就是单纯希望用这种方式进行技术垄断,控制各国的发展速度。
现在想想这种做法未尝没有道理,艾萨克·兰德…这个鬼才创造出的东西,恐怕并不是这个世界能够立刻全部承受的;一旦完全放开,甚至只是不加以对技术的研究限制,都有可能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
特勒·塞耶,还有其他真理会成员之所以愿意加入秩序之环教会,恐怕也是有着这方面的顾虑。
反过来说,得到这些技术的秩序之环教会真的仅仅是保存和封锁这些技术,没有进行任何突破性质的研究吗?
显然不可能。
“威廉·戈特弗里德告诉塔莉亚,古代符文虽然被教会列为重点的禁忌研究项目,但内部对其有所了解的教士并不在少数;当然,绝大部分都未能真正参透圣艾萨克的真实想法,但并不意味教会对这些研究一无所知。”
少女缓缓开口道,祖母绿色的眸子里隐隐包含了几分恐惧的光彩:“否则的话,他也不至于被审判官追杀,被迫逃到新世界。”
安森的表情有些凝重:“你是说……”
“我们或许要做好…应对被成批制造出来的…施法者的准备?”
……………………
汹涌海,某个不知名水域。
昏沉的天空下,一支庞大的舰队迎着汹涌的波浪,在风雨呼啸的大海上艰难行进;并且每艘船都是破破烂烂,惨遭蹂躏的模样。
有的桅杆断了一根,有的甲板上坑坑洼洼,有的两侧船壳上甚至在不断的漏水,有的船头上的凋像不翼而飞…可以说一个比一个可怜,一个比一个倒霉。
然而就是这么一支舰队,却在危机四伏的汹涌海上坚持行进,彷佛是受尽了无数苦难的苦行僧,拖着残破不堪的身躯披荆斩棘,不顾一切向着心目中的圣地前进。
“嗯,这样差不多就可以了。”
舰队旗舰的船舱内,上气不接下气的德来克一边擦着汗,一边看着自己刚刚修补好的船舱破洞,用很不确定的口吻道:“虽然没能完全修好,但坚、坚持到达扬帆城应该没问题!”
“那真是太感谢了!”
一旁两个水手连忙道谢:“自从船工死在了上一场风暴之后,我们这些人都快被逼疯了,要不是有您的出现,真不知道这船会不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沉了!”
“哪里哪里,你们之前的修补其实就已经很成功了,我也只是在诸位的努力上稍微做了些调整而已。”伪装成船工的德雷克陪笑道:
“如果不是诸位伸手搭救,我恐怕早就在海上淹死,饿死或者渴死了…这种程度的修修补补和诸位的恩情比起来,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不不不,您的功劳还是很大的,这一点绝对不容置疑……”
一看到他还在推辞,两个水手连忙表情严肃的强调道——他们还准备继续让这位“捡来的”船工继续帮忙,把其它舰船上的破损也修整一番呢。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吹捧,原本陌生的气氛逐渐变得热络了起来;就在德雷克准备更进一步,透过两个水手了解下这艘船和整个舰队的时候,一个略显诙谐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那个…船舱已经修补好了吗?”
还在喜笑颜开的三人立刻面色愣住,同时扭头望向身后。
一个穿着长袖风衣,歪戴着三角帽的年轻人抱着肩膀,露出了脖颈上的金属饰品,靠在入口的墙壁上冲三人笑道:
“没别的意思,我听说船上有水手救了一位圣战军落难船工,正好闲着也是闲着,就顺便过来看看。”
话音未落,面色骤变的德雷克就勐地低头弓腰,瑟瑟发抖的蜷缩起上半身,就像是遇到了自家领主的庄园佃农。
“已经修好了,菲勒斯爵士,多亏了这位船工。”旁边的水手赶紧替他回答道:
“不仅如此,他还答应要帮忙修理其它船上的破损,保证会让我们顺利抵达扬帆城!”
“哦秩序之环保佑,这可真是个意外之喜!”被称作“菲勒斯”的年轻人一脸惊讶,歪着嘴笑道:“我猜…这大概也能从侧面证明,我们都是被神卷顾着的吧?哈哈哈……”
说完,这位突然傻笑起来的军团长转过身,一摇一晃的走出了船舱,只留给三人一个背影;狭窄的船舱内,低着头的德雷克依然在瑟瑟发抖,不敢直起腰来。
没有错…自己绝对没有看错,那个人绝对就是菲勒斯;堂堂裁决骑士团大团长的副官,竟然也成为了圣战军的六个军团长之一?
可为、为什么自己竟然没有从他身上感觉到天赋者的气息呢?还有他脖子上的金属饰品看起来好像是教会用来限制旧神派的刑具,难道说裁决骑士团的骑士……
是个施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