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七章 感此怀故人 然自忆俗尘 第一节

辛岳迈腿进家门不消一会儿功夫,那散腾着热气刚好出锅的饺子便被母亲端上了桌,顺带还烧制了四个菜。有妈的孩子永远是幸福的。即便这个妈时而心神不明、行为颇有些许怪异,那好歹也能唤作是个家。试想想一个突遭丈夫横死、儿子也走失了的变故女人,何其得令人悲悯与同情。试问,又有几人能立挺不倒而强撑起这方门楣把孩子辛苦拉扯成人的,亦实属不易了。

“别只顾着让我自个吃饺子,我这还多着呢!妈,你也多少趁热吃些啊!”辛岳一边正不惧热地吞咽着,一边不由地往身旁母亲的盘子里加拨着。

哪知,母亲杨云娜平和一笑:“妈吃多吃少不打紧,我儿可得吃饱了,别饿坏肚子。韫韫,你别跟你哥抢食儿,有你吃的,妈可都给你留着呢!哝……这儿呢!给你……都给你。”

话未言尽,但见她端着一盘雾气热腾的饺子往辛岳身旁餐桌上摆好的一副空碗筷里塞得不能再满了,方才住手。望着满溢跌落盘外的白胖“元宝”,再举头望向这张写满无辜且又惶遽的面容,除却迟暮之色,神情与那做了错事战兢不已的孩童别无二致。

辛岳见状赶忙上前拢肩一拥入怀,像对孩子一般轻轻拍抚着背,以和暖的口吻劝解道:“没事……没关系的……有妈在韫韫定然不会饿肚子,也知道妈最是心疼挂念他的。”

饺子素来总是给人以团圆、温暖与笑脸的。只可惜,眼下这饺子却错投了人家:人未团圆,又无笑脸的,唯有仅剩这点温存了。

杨云娜不笑也不哭,因为泪已干尽。辛岳印象中只记得母亲除了十九年前在他面前涕泗滂沱了一回,唯一的一次是在打那之后有回被同学欺负了,母亲搂着他嚎啕了半宿,此后再无泪痕呈现。哪怕病情反复也不曾有过。他看着她在盘弄着自个的衣角不哼不哈便能一待小半天的,唯有心疼,疼得厉害,如同‘着风云叱咤,数道道伤疤’跟随逐年而上扬,许是上天的垂爱将这难以承受的痛施与他,才会提醒自己还活着。

只不过让自己真正忧虑的是这种痛彻心扉的感受似已成瘾、默化而适应,就像逢年过节吃饭时,母亲总将一副空碗筷甚是肃穆地摆于桌上。开始还十分不解,日子久了,次数多了,也便习以为常了。

除此更令他惧怕的是父亲与弟弟的模样随着时间的推移正渐次地被淡化而模糊,或许哪一天一觉醒来,印象全无,再也追忆不来。“到那时,我该如何是好?我该给谁一个交代”

倏地,辛岳从兀自念叨中挺身坐了起来,长眉颦蹙下,琥珀的瞳仁像似受了强光刺激,迅速地紧缩了一下,一眼的断桥垂露浸润了愧恨的雾气,只需鼻腔一酸,便涕零如雨地作湿了那张抛光玉面。

这情绪不高,话也懒怠说了,只剩下满腹的心事投放无门。他想忍一忍便过去了,怎料,当触及到父亲辛庭煊生前亲手为自己跟弟弟做的电动玩具车时,前尘往事齐上心头。

“小岳,你现在也算得上是咱家除了我以外的男子汉了。是男人就要懂得照顾好妇孺,要敢于担当。要志气高节,像古人那样四面临箭而不颤抖,要善存于心、堂堂正正地做人。说说看,你长大后要做啥样的人?”父亲边摆弄着已是完成将半的玩具车,边转头眷注而视地蔼然道。

“呃……以后我长大了,等长到跟爸爸一般高时,我就去参军,要当就当一名海军,驾船在海上‘嘟……嘟……嘟……’地跑,老神气了!”小辛岳那雏凤般的吊吊眼儿,烁着□□之光。

“我……我也要‘嘟嘟……’我也跟哥哥一样……”

“韫韫,你还小,不急,先听听哥哥咋说的?”

“这么说,你是认真的了?不后悔?”辛庭煊一脸和善关切道。

“嗯……我都想好了,到那时我就驾着爸爸发明的大个发动机做成的大军舰满海里地跑,那该多威风啊!保家卫国、保护好妈妈跟弟弟,谁也不敢欺负咱们!”小辛岳是越说越起劲儿,连笔带划地,好端端的眉梢都飞扬了起来。

“我也威风,我也要保护好妈妈!”韫韫一副盟誓的样子插话着。

“好!好!好!你们都要保护好妈妈,你们都厉害!不错!看来我家岳岳是长大懂事了。好!爸爸在这里也像你保证---保证完成任务,让我家岳岳心愿达成。那咱们就一起努力吧!加油!敬礼!”话音刚落,父子俩彼此颇为庄重地互敬了一个说不上标不标准的军礼。小韫韫也跟着在一旁有样学样萌趣的仿效,让人忍俊。

若不是十九年前的那场变故,倘若不是起誓立志要查清此事,给家人与自己一个交待,也给冤死的父亲九泉之下得以瞑目,兴许他早已是戎装在身、驰骋疆海了。是以,高考填报志愿时,他思之又慎、自作主张地报考了北京公安大学,志在成为一名刑警,誓将父亲的案情哪怕倾尽自己一生也要查个水落石出、拨云见日的那天。只是此案陈年已久,且据说当年公安局给的定论是当事人因身体病因所导致的自然死亡,而并非意外。话虽如此,可判定的疑点颇多,更何况父亲身体一向瓷实、硬朗的,平素即便头痛脑热的都少有,怎就会眼目、口、鼻、耳几处沥血,貌似突然暴毙与浴池那池汤内。且四周无人得见。

与此同时,跟随父亲一道去洗浴的小弟更离奇失踪,至今生死不明。虽母亲极力要讨个说法,宁可心一横将父亲的遗体做了尸检,可苦等了许久迟迟未见有人回应,母亲撂下家门,一气之下要进京告“御状”,后来半途上便让人好说歹说地拦了去路,见规劝也无济于事,末了还是省公安厅派人来开解一番,说什么:‘逝者如斯夫’、‘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得为尚小的孩子今后的生活着想。”并信誓旦旦地承诺:“待案情查明后,定会如实见告,给与说法的,并将凶犯严惩不贷,以告慰逝人。”等云云。

唉,女人终究是心软的。许是这致命之下的重创,有如一双看不见的手,像个提线木偶,她被牵着看似步步向前却生不如死,若不是有辛岳傍侧,她早就甩袖跟着一道去了。可再见时已判若两人。时而疯癫得不识人也认不得自己,浑人一个;时而木雕泥塑般不思、不语、不食、不饮地呆坐一处便是一天下来。好好的一朵花就这么有息却无声、徒唤奈何地凋零下去,再无春晖可言。

更可怜人见的小辛岳自打那天起便改写了自己的人生。那个再平常不过的周三午后,他下学回家闯入眼帘的那一幕,致死也不会忘却……

里弄过道里满是人,议论庞杂三五扎堆儿地聚在一块儿小声说着什么,见了他立时有邻居上前一把拉住他胳膊急急道:“岳岳你可回来了,你家出事,出大事了,赶紧快回家看看吧,你妈她,不!是你爸他……唉!这都叫什么事!扔下孤儿寡母的今后可咋过呀!可怜喔!”辛岳听闻这一知半解的,话中有话,不禁心里犯毛。

“老孙屋里的,你可别再吓着孩子了,这么个小人儿,他哪懂得这生死啊,况且连大人都顶不住,难怪她妈都给刺激成这样,叫谁谁能受得住啊!这可咋整?”不知是谁在旁提点着。

“光在这瞎议论顶个屁用!有这闲工夫,要不进去陪着开导一二,看着点儿别再出啥事才好,要不剩下的人愿意跟我去四处寻寻孩子才是最最要紧的,这娘们家能干点啥呦!这不生生要了辛家人的命了嘛!……”楼下隔壁的父亲同事朱叔所说的话已被辛岳顾及不了那么多地抛在了身后,拔腿往家跑。

门半敞着,小辛岳一脚跨进门槛的那一刻,顿时呆愣在那,只见平日里束发挽髻立整有致的母亲正垂松半披着发,满面皆是泪,干痕尚未了去,又添涕零,一边正拽着一个警察的衣领凭你怎么说,愣是不撒手的倔强劲儿,一边力竭声嘶盘诘地反问道:“两个大小活人仅一会功夫就一个死一个散的,你却拿这番说辞来敷衍我,这是你们警察该尽的职责、该有的作为吗?你让我们孤儿寡母的拿什么信你?……啊?你们有谁能告诉我……我现在该信谁?我丈夫人没了,要不得,那我儿子呢?你们把儿子还给我这当妈的,这要求过分吗?我儿子在哪?是死是活,你们又有谁能告诉我?啊……”

屋里六七人中男女皆在,面生面熟的将这十余平米本就不宽绰的房间塞了个满当儿。有劝慰拉架的、有在一旁摇头不语的,猛一回神才发觉这屋里不知何时竟窜进一小人儿来,登时明了,瞬间一片死寂,空气中唯有幽咽伴随阵阵啜泣。

怒怼令公原本名正言顺、无人制衡地既往如一,可杨云娜似乎一时间也意识到了什么古怪,倏地转过头来,先是一愣神,立马扑过来,拉着儿子的手晦涩哽咽道:“小岳,好儿子,你咋回来了?你不是去找你弟弟了吗?快说,你弟弟人呢?”

“妈,这是咋啦?弟弟咋啦?我……我不知道……我刚下学,没呢……”

“你什么你!什么叫‘没呢’!你怎么也跟他们一样的心狠,不管你弟弟在外的死活,你不去赶紧找,你回来做什么?太让我失望了……如今这事儿难道就罢了不成?……”杨云娜自馁地垂下手,又急遽地转头,果实盈阶的眼目中忽作闪亮道:“素日里他最跟你这当哥的要好,也最听你的话,你如何能不管他?你赶紧这就去……给他领回来。”母亲一把推开小辛岳的肩头,他毫无防备“蹬、蹬、蹬”禁不住向后踉跄地倒退了几步。

至此,辛岳明白了:弟弟丟了、妈妈也神情恍惚有几分骇人。还有爸爸他……

他不敢再往下寻思,现在重要的是要赶紧找到小弟。“嗯,妈说得对,我这就去找……找他回家。”

就在他一转身刚要迈步出门,“你回来……不准去!”杨云娜一声厉喝叫停了孩子的脚步,遂上前一把拽住小辛岳顺势揽入怀中,悲戚道:“你哪也不能去,我已丟了一个儿子,不能连你也一并丟了!与其你去,莫如我来!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你了……说啥也不能去!呜……呜……”望着母亲那皂白分明的眼已有血丝曲着,断线的泪水流泻而出,有几滴跌落他的额头。他真真地明白了,以后能给予他怀抱之人如同日后这屋子中仅存的唯有母亲一人,再也无他了。家里的房子空了,心里的房子也空了。是以,他与眼前这个唤作“母亲”的可怜女人一道敞亮地嚎啕起来。

有道是:烟雨横舟、潮汐涨落。而今践诺韶光,却心愿搁置。而辛岳他却阴差阳错地只任职于经警此间岗位,离心中所属尚有距离,可谓:有志莫伸,尔又奈它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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