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今夕何夕,青草离离(第一节)

第二章今夕何夕青草离离

已过三更,墙壁上欧式挂钟的那扇小窗开了三回,人偶探出身子转了三圈。这挂壁钟是脂柔17岁那年,远洋跑船的娘舅送她的成人礼,脂柔甚是欢喜。而此时的她却如何也欢喜不成: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她侧卧、平躺甚至起身坐起试想着哪怕是浅浅地小睡片刻即可,但仍夜不得寐。到家时母亲卢淑琴也未入睡给她留着门,一直坐等她回来。除了母亲以前做过几年代课教师,养成职业性熬夜习惯,主要是不放心深夜在外未归的女儿,唯一的女儿,也是家中的独生女。父亲滕霈远早已睡去,军人出身的他早起早睡军事化的作息,即便是转业到地方与母亲一道生活多年也雷打不动、涛声依旧。母亲陪着脂柔洗漱完毕、慈柔地看她覆被而卧,叮咛两语才披着毛绒外衣转身带门离去。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滕脂柔愈加地明理是不无道理的。母亲卢淑琴早年体弱多病,她以死为赌契搏命般赢来了脂柔的降生,即便是早产也在所不惜。父亲滕霈远一手执着跟部队领导的告假单一手握着医院下达的病危通知在产房门外苦熬近乎两天一夜才生生等来母女平安令人喜极而泣的天大喜讯。看着襁褓中的婴儿,如豆丁般娇弱,脸色青白,完全不似孕期中踢动、鼓窜的皮态,以致于卢淑琴一度以为自己所怀为男婴。思前想后故取此名:“脂柔,肤若凝脂、柔美而温良”。

果然,天随人愿像施了法度地生长。果然,圆了集于一身的美妙,却难满足性格差异所隐含的另半须眉特质:时而温婉娴静似春水、时而粗枝大叶如脚踩火轮、风萧火烈的性子。引得做父亲的滕霈远长吁短叹直唤‘可惜’。是以,脂柔的外婆用她曾经深闺中称道的女红---绣工,打小儿来手把手地教与脂柔,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摒弃她内在的浮躁与厌气静心而玉秀。

窗外西风惨淡,叶影婆娑。在摇曳之下的弧光中,细数流年、往事如烟……

第一节:

楔子一:

经了一事,却难长一智。

24年前初夏的一场透雨后,花艳叶绿万木春。

从幼稚园回来的滕脂柔与大院里的吕姣、赵沁雪等一干众人小伙伴儿玩耍时,在院外的半山腰处偶然发现一处貌似堡垒的水泥构造。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合力拽开铁丝围网的窄窗,先后挨个纵贯翻爬了进去。

噢,原来是一处当时所处年代背景下建立的防空洞设施,用以应对当时战备应急之需。

黢黑摸索下脂柔煞有其事地安慰一行人:“莫怕,听俺爸说起过,这是防御措施,打仗时用于保护老百姓的。胆大不怕的跟我走、别掉队。”于是头前带路,借着手电筒的萤弱光亮,亲率众人浩荡摸索地硬是沿途跋涉了约摸两条街的距离,竟安然地带领大家一个不落地走出来。

说来也怪,期间不知打哪儿飞进一只菜粉蝶儿,呼扇着羽翼,一路飞舞仿佛冥冥之中的引路仙子后跟着一干唔唔喳喳的众精灵。

探险之旅肆意妄为了一回,惊得左邻右舍急停寻人的步子,人人跌落下巴、各领各娃。

“我说滕参谋您真得管管你家脂柔啦!这哪是一个女孩儿家做的事,分明给个男孩儿都不换嘛!”

“就是,幸亏这回没出啥大事。”

“嗯,还别说,像我们军人的后代,尿性!不比这些能打‘种’的秃小子差哪去。”

应对着各家爹妈的闹埋怨,一旁的滕霈远犹如‘哼’‘哈’二将附体似的地接招、陪着笑脸与不是,脸色却青红交错转换着。而脂柔那颗小心脏未有半分悔意因子的阻碍,随之换做而来的是面壁思过不得擅自外出玩耍达半月有余之惩戒,以儆效尤。

闭门这些时日,滕脂柔虽望着窗外雀跃玩耍的昔日小伙伴儿,心生羡美,但转念回身,便一脸无虞、跟之前毫无二至:不哭、不闹、不求、不悔。原本乏善可陈的拘家日子,让她给打发地不要不要地,要不翻翻画册书、要不闲来无事拿起绣针执线往来竟端端绣出一只振翅的蝶儿,此蝶儿非别于先前陪她一道探险的彼蝶儿,但之后再次发生在脂柔身上的走失事情,仿佛在印证她与蝶儿之间隐秘着不解的情缘,或许她的前世、过往与来生终有一世轮回便是那飞舞蝶儿的化身与转寰……

苒苒齐芳草,翩翩舞断蓬。

金色的十月已偃旗息鼓,有了疲态。眼下,虽已至“飒飒西风满院载,蕊寒香冷蝶难来”的时令,可蝶儿还是来了,非但不是十只、百只的,而是千只过逾,整整砸满了市自然博物馆三、五间展厅的四方墙壁与排列有致的玻璃展柜。

脂柔所在的幼儿园组织集体观展此次级别居高的蝴蝶巡展。这春色满屋七彩斑斓、形状各异的蝴蝶群落撞击着脂柔的小小视野,颠覆了她的认知世界已兵荒马乱。这些虽已化作僵冷的标本,不再舞翩跹的精美生灵,还是那般栩栩如生、如梦如画。脂柔隔着玻璃与其相看,不禁产生去触摸、对语的冲动感。

“小朋友们,你们知道吗?蝴蝶的种类据人们所知晓的就有上万种,而我们今天所展出的也有近千余品种,这里有我们国家的四佰多种,还有来自很远的美洲、非洲、大洋洲及世界各地的好几百种漂亮的各式蝴蝶,大家随我一起来,看仔细了,这是凤蝶科中凤尾蝶……”解说员阿姨一边耐心地为孩子们讲解着,一边引领着师生往来于几个展厅、川流不息。

滕脂柔与赵沁雪俩人搭着伴,因同属一个班,一左一右跟随着队伍移步驻足又前行。此时满视野的蝴蝶犹如鸿毛飞絮般洒落倾泻,脂柔那弱小玲珑的娇躯好似置身于其间应接不暇、趋前跑后。跑着跑着便容易跑偏了。在与展厅相连的一处狭长通道左拐靠近末端的一处房间里四只“羊角辫”横竖打量着眼前的新奇。

起因赵沁雪一时内急央求脂柔陪着她来寻卫生间,出来时发现这间房门竟虚掩着,从透过的门缝中散出幽幽的淡蓝色光,魔幻而神秘。屋内空无一人却摆了满桌子的蝴蝶标本:赤条条、触手可及。那泛着光泽的蝉翼,丝亮滑顺譬如缎面、灿烂耀目。无半分迟疑,脂柔决意用皮肤去感受它们此刻的冰冷与曾经得温热,只因是最真实的过往。

“脂柔,你瞧见没,这里的蝴蝶好多是外面没有的。”沁雪小小孩儿,便心细如发。

“嗯,好看是好看,但有些已经坏掉了,沁雪,你瞧这只,少了一截触角唉!还有那只翅膀折了半边,还有呐……这只“花娘子”身上的斑点都花了,多可惜呀!”看着看着,脂柔发现了其中的端倪。

原来,这里是专门修复残损标本的工作间,两个孩子误打误撞地闯了进来,却浑然不知其在何所,但俩人甚是欢喜,动动这、再摸摸那,兴致盎然地流连一番。

倏地,一个足有她们两人手掌相加还要大出许多,有着一对湖蓝色羽翼的超大蝴蝶横于面前,让脂柔错愕呆愣于此。那是一只产自南美洲的巨型帝王蝶,可谓世间罕有。它蝉翼舒展、羽光充盈不知是在蓝光辐照下,还是蝶儿自身的亮彩,在青蓝中还幽幽含着富贵的紫韵,柔顺如丝缎的绒翅表面似镀金般闪着淡淡的光泽。

“真美啊!我若是有那么一天能变成与它一样的蝴蝶该多好呀!”脂柔呆看它半晌便也懂得痴心妄想了。

“脂柔,你瞧啊,这里还有几只活的呢!”顺着沁雪所指方向好几大步吧嗒吧嗒地跑去,果真在靠着一侧墙壁的拐角处,树立着一个成人高的圆柱形玻璃皿缸,内有几十只体型不大、赤黄色的蛱蝶在忽上忽下地左右翻飞。滕脂柔心潮逐浪仿若高过那玻璃围挡的壁垒飞扑冲冠而出。

“蝶儿,蝶儿,你们是不是很想出来呀?沁雪,你看它们在里面多可怜啊!”

“是啊,好可怜呀!”沁雪蹲在一旁,“眉虫”紧蹙、托着腮。

“我们得帮帮它们,要不然它们翅膀就会被钉上大头针,放进那些匣子里。”滕脂柔同时猜中了掌控这些蝴蝶命运的开头与结局,而过程远超过她所预见的那般想象。

“可脂柔:咱俩儿咋帮它们呀,这个瓶子好大,打不开呀!”沁雪鼓足气,卯足了劲儿地推向玻璃皿缸,却丝毫无法撼动它乃至下面连接的厚重金属底座。

脂柔也再次用上了洪荒之力,奈何仍撼动不得。

“有啦!”滕脂柔不等赵沁雪回神反应过来,满屋的寻么,似在找着什么东西。

忽觉得黑漆不甚明亮的桌角下,有一圆隆鼓的硬物,好似坚实的很,她一猫身拾来抱与胸前,沉甸有致、使着方有几分顺手。无暇多想,就它了。数秒中,但见滕脂柔双手高举过头、孤注一掷,随之“哗啦啦”玻璃爆裂声响,古有‘司马光砸缸救人’之壮举,今有‘滕脂柔砸缸救蝶’之言叙,真乃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可谓是后继有人了。

“脂柔,你又闯祸啦!闯大祸啦!咋办呀?东西打破了、蝴蝶飞跑了!我怕!”

“怕啥!有啥可怕的!要怪罪的话,祸也是我闯的,跟你没关系!”果然,滕脂柔一如既往地仗义。

“姥姥曾告诉过我:‘佛曰慈悲为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它们虽是蝴蝶,可也有命呀?我不救它们,它们便会死了、变得僵了,我哪能眼瞅着见死不救呀!”望着飞涌、盘旋的蝴蝶,滕脂柔振振有词、粲然一笑,眼神充溢出纯善稚光,跟随这些半空中的生灵无风而起舞。

“脂柔,咱跑吧,再不跑让人发现就来不及啦!”沁雪哀求着,急得眼含泪圈直打转儿。

沁雪,哪都好,就是胆子太小。脂柔相看以对身边的同伴,瞅着更似同伙。又暸了两眼跟前这个破壁宛如锋芒利刃、烁着寒光的玻璃残垣与一地似冰闪的碎茬儿,委实胆怯了几分。

脂柔还未来得将头上下颤上一颤,旋即被沁雪拉上便跑,在奔向房门口的一瞬间,她推开了拉扯的小手,复又折返了回去,沁雪甚是不解,嗔怪地跺了跺脚道:“你又要干啥?”随后依稀瞧见脂柔在那形如刀剑的残破玻璃皿缸前,一只脚离地、侧着身子、伸长胳膊极力地向外够着什么,估摸着又要生啥事端来。

脂柔总算勉强捧了团半圆形、灰诎诎的东西出来,顾不上乐意不乐意的沁雪,闷头将此物揣进她身前的麻布小背包里,转回轮到她拽上沁雪沿着细长的走廊似方才那群蝶儿般一路奔逃而去。

姑且不论滕脂柔与赵沁雪被发现走失的当口,云彩那端的两家人已人仰马翻、自乱阵脚,报案地报案、拉网寻人地寻人,孩子这回丢得也委实远了些。

幼儿园所在班级负责的阿姨也已泪眼婆娑、鼻涕一把。怪只怪自己着急忙慌地要赶回去给她正在哺乳期间的三毛喂奶,一时间不知怎的就将回程孩子的人数给点岔劈了。时值已近中午,市博物馆那头也回了话:说派人找寻后,既没瞧见啥孩子也没发现哪个孩子走失,倒是一些蝴蝶没了踪迹……。

如此之下,这六路八方耳目齐发的却未寻到半分人影,俩孩子现在又能去哪呢?

秋日此去无多时,待览梅花一绽香。

天公实在作美,上空无一丝儿闲云,只剩下橙黄的日头在吃吃傻笑。而光照下两只“野鹤”轻灵小雏儿在你追我逐一路雀跃向前。

“脂柔,你说咱们这样走下去,能找着家吗?这路好远,我是不认识回家的道儿了,你真能记得?”

“脂柔,刚才我要去问博物馆里的阿姨向她问问路,你说啥不让,为什么?大人肯定认道儿。”

赵沁雪俯视着时而蹦窜至脚尖前的光影,不时仰起头瞧向略高自己一额的滕脂柔,尽数将满腹的担心与狐疑似叩倒竹筒内留残的几颗豆粒不费吹灰便弹跳而出。

“怎么说呢?傻瓜……你想呀!如果刚才咱去向博物馆里的阿姨打听的话,她们准猜到咱们是跑丢掉队、迷路了,就会知道那大玻璃罐子是被咱俩给打破的、蝴蝶也是咱们放跑的,那咱俩不就暴露了吗?”滕脂柔话语间成竹在胸,大抵觉得实之如此。

“嗯,这回家的路远是远了些,只要找对方向、坚持走下去,就能找到家。我爸说过:‘早上太阳升起的方向是东方,迎着太阳,自己的左手边是北面,相对的另一面是南,现在太阳在南边,到了傍晚就西下了,咱们家是在西北边,顺着来时的路轨往回走、冲西就没错。”滕脂柔愈加的自信在此呼彼应中浅现,却给绕得使那身边的小人儿光眨着亮眼即便找着了北却真针地找不着家了。

诚然,她的自信满满源于打小时父亲滕霈远教谕她对事物的认知与洞察力。

位于胜利桥头的老大连自然博物馆,相较于繁华的闹市街口,在其街面主干路东西方向贯穿着与它有着相似年代渊源的有轨电车在隆隆驶过。

滕脂柔记得早上她们来此参观一路迎着爬高的太阳,其间她们乘车所经过的沿途,总共有4辆“铛铛车”比肩而过。举眉望见车棚顶上端立着一个圈圈不说,偶尔有蓝色电光弧“咔兹”闪目,也不知是几个轮子在擦着铁轨跑,开动或者停车前先发出‘刺刺’的响音还有些许白烟窜出,一道晃晃荡荡挺着红、绿壳子的车身板且又“叮叮咣咣”地作响,声音尚有几分悦耳,倒是耳闻不如瞅见新奇的很。而此刻,途径的标志性建筑如吃墨的彩画已在脑海中晕散开来:她家后身处那座有着尖形房顶,上面带个十字架、还镶着色彩花纹玻璃的基督教堂;再前行一段路紧挨着自己的一边稍远有一个高高竖立、口顶部有着红白条的烟囱;直走过三处红绿灯后,与自己相隔的另一侧道边便出现一个刷有白绿色粉漆的半环形桥、桥中间后面是一处配有挺大个的圆形钟表的楼房,那表上的指针当时的指向:九点三十五分;大约5分钟后便到达了博物馆,依次序列。

滕脂柔微扬起梅粉色肉嘟嘟的小脸,四处打量着周遭目极范围内光怪陆离,找寻与之匹配她那已开启的记忆模印是否丝环相扣。

那有着白绿色半环桥身连同桥后面钟表楼的大连火车站脂柔并不认得,但已无碍地被她们远远甩在身后约有半盏茶的功夫,转而自那方向便传来和着《东方红》曲目精准报时的噌吰之音----已至晌午。

临近第二处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时,赵沁雪拽拽滕脂柔的衣角,带着征求的眼神指着前方不远处路中央的交警岗亭道:“脂柔,你快看那边,有位警察叔叔,要不,咱们去找他帮忙吧,不是说有困难找人民警察叔叔吗!”赵沁雪此时又见希望。

“沁雪,这歌中虽唱的好:说在马路边捡到钱要交给警察叔叔,可又没说找不着家也得找他们,再说你瞧警察叔叔正指挥着车辆,还指挥我们大家过马路,多忙呀,没功夫管咱,快走吧……”滕脂柔见那交警正一板一眼、横平竖直地摆着手臂,心中怅怅然道。

赵沁雪张了张口,复又歪着脑袋冲脂柔颇有愁苦又思量了两下地点点头。

料想脂柔、沁雪她们家门前那条敞亮的街,虽未车象流水、马象游龙,但好歹也是条正经八经的沥青路,除了机动车跟一条腿儿无论死活的物什没空得见外,两条腿的人、两盏轱辘的自行车、三轮摩托斗篷车还有四蹄嗒嗒声响的挂铃马车像唱大戏似的轮番着打门前招摇过市。各家父母皆不准自家孩子轻易与之靠近,生怕出了事端。试想怎可与当下这条柏油马路相提并论,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哇塞”了。

日头与西似有了暧昧之意,软塌着身子慢慢向西倾抚,那不曾传达的欢愉,甚为辣眼,全然不顾一切,任性且霸道。

光耀下,两个少不更事的灵秀小童继续携手前行。

“脂柔,你出博物馆那间屋子前,往包里究竟装了啥东西,为啥瞒着俺不说,是不是因为这个,才不肯去找警察叔叔问路的?”赵沁雪直言无隐直冲滕脂柔的面门,这话在她肚里实是憋屈得慌,眼见着先后两次错过找人帮寻的机会,终没忍得住。

赵沁雪素日里温声细语的,看似胆小、听话的她也会有着暴脾气。

“不许拿话骗我。”滕脂柔刚刚张开的嘴,话未出口,生生让她给呛了回去。

“好嘛,我说就是了,我啥时曾骗过你?我不讲,是因为这件事也跟你没关系,让你能躲得远远的,这回子,我是真的闯祸了,我……我偷了人家的东西,真格儿的,沁雪,我是第一次偷了东西,我真成贼了。”滕脂柔略带愁苦地低语道,神情黯然而沮丧。

‘官与贼、警与匪’古往今来,自不两立,岂有自己无端送上门来、自投罗网的。滕脂柔见此心明眼亮的,自然要望而却步、心生畏惧了。

“究竟是啥,快拿我瞧瞧!好脂柔,求求你了。”赵沁雪全然罔顾这个“贼人”的感受,好奇之心痒如小猫抓挠。

滕脂柔却顺从得像个听话的孩子。可不就是个孩子!终抵不住同伴的软语相磨,四象瞭望,见前方不远处门前有几许台阶,便招呼着赵沁雪一道蹬步坐于其上,展铺好腰间那绣有菡萏荷叶两重生的麻布小包,解开系着的绳扣,将那黑绿色、硬邦邦的椭圆东西小心翼翼的轻放于包上---嗬!是只幽幽亮的乌龟!

但见坚硬的龟壳上布列着九个环状纹,绕的人眼晕,表面为墨绿似潭水,而腹部肚皮则为青黄色。此刻正缩着四肢与脑袋,两只精明的黑豆小眼睛半张半阖着不愿示人,身量足有脂柔三个拳头大小。

“脂柔,你说它死了吗?”

“没那。”

“那它为啥总缩着脑袋不露头?”

“它是不是饿了?它都吃啥?”

“脂柔,你偷它出来打算放了它?还是养着它?它咬人不?它拉粑粑屁股眼呢?……”

赵沁雪双膝跪地,半侧着脑袋上下、前后、左右饶有兴致地一番打量,问话却无停歇之意。

“我也不知道唉!只是不想见它死,也被做成标本,才偷……是偷偷带它出来的。”

经她这么一说,硬生生地把行为动词之‘偷’被偷换概念变成了正大光明行为之前缀的形容词,还未上学的她,语文汉译中连成人都理不清的语法、修辞竟能让她使得是称心而应手。

“起初,我也没在意它是啥东西,还拿它砸那大玻璃罐子,也不知它疼不疼?受伤了没有?”滕脂柔说完在它身上复又翻看了一回。那龟似听她一说懂得几分,缓缓从脖颈的褶皱中微微试探着伸出头来。果然,发现了不同。

“脂柔,你瞧,它头上的红色是出血了吗?”

滕脂柔腾出一只手,慢慢靠近那只龟的头上方,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手指上却无半分浊迹,而非伤口血污,乃是自身就有的一处圆形红斑,貌似朱砂,甚是鲜亮。乍眼望去,好似顶着一品红冠,着实平添了几分可爱与喜庆。

滕脂柔顿觉得自己方才的决断英明而决武,又见它有了生气,且不凶不恶尚有几分呆萌,好不欢喜。于是喜滋滋地言道:“沁雪,我打算拿回家养着它,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它……叫它‘小红帽’吧!你看,它头上的那个红点,多像童话书里小红帽啊!”

“可小红帽是小姑娘呀,脂柔,你说它是女生还是男生?”这跌跌撞撞的问话可谓无上妙音、浅执着见,似突如其来的骚,闪了脂柔的腰。

“呃……这个嘛……”她甚是在意且煞有其事地端详片刻,一本正经断然道:“当然跟咱们一样了,就叫‘小红帽’。她和她最后的倔强成就了那‘一蹴而就’,而‘蹴’字与‘就’字之间的差异想必往往就在于那形之‘足’字中所隐含的一步蹬踏的转瞬间。

那只龟照例将头缩了一缩,眼皮自下而上地升阖似桅杆上正待扬起的帆,显然对她的定性不敢苟同。

滕脂柔又从麻布包中拿出所剩的五块饼干,掰下一小块角儿,擎至那龟的嘴前,却不曾想,被它视若无睹而不甚领情,一副生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神态,使得她二人不免好生失望。

滕脂柔将手中剩余的饼干一股脑一块不剩地递给了赵沁雪:“你也饿了,就这么多了,早知出门时多带点儿就好了,快吃吧!”

“那你呢?脂柔你不饿吗?”

“我已经吃过了,这本就是给你留的。”

“哦,脂柔,你真好!怎知俺饿了?”“傻龟儿,饼干嗳,这么好的东西你却不识货,俺可不能辜费了。”说完‘咔哧’‘咔哧’地嚼咽开来。引得一旁的脂柔唾腺分泌加速,愈加得饥肠辘辘了。要知道在七十年代即便是中后期,饼干可谓是当时的奢侈品了,更何况她肚内早已颗类无收。

落日芳菲,迷了余晖、醉了霞蔚、染了秋蕊。

滕脂柔与赵沁雪俩人共携手、克时难,沿着铁轨,走过、路过一道找寻,无一错过地将记忆中的影像逐个的情景再现。终于在那座基督教砖红色的尖顶楼前放下步子,与之相隔以望的两条街之外便是家了。

继而,虽无长河在侧,但落日甚圆,人亦圆。

“摸摸毛、吓不着”一通抚慰后,两家人如不啻大旱之望云霓般,如沐甘霖。

赵沁雪的父母特地携一家四口、提挽小篮浩浩荡荡登门答谢来了。曲身作揖、执礼甚恭。赵沁雪的父亲赵惠波夸赞之余,不妄嗟叹:“霈远兄,尔等之女,人中龙凤、绝非等闲、福分深远、叹之莫及啊!佩服,实乃佩服得很哪!”

滕霈远一边享受着久违地赞誉,一边如行气解於般提神又醒脑、畅快异常。

“嗳,老赵,如果没记错的话,是谁在俺面前成天一边晃悠一边不忘拿话怼俺:‘噫,你家姑娘给个小子都不换。’又是谁有事没事得自卖自夸:‘额赵惠波别看这辈子没娶上个白菜心式老婆,好在乡下婆姨给额生了一男半女的,生生给凑上个“好”字,人生足矣!’

“噫,可不敢胡说,额那是玩笑话,不能作数的。不过霈远兄,额是真看好你家这女娃,要不把额家的园春这娃给你做半个儿子,你家脂柔哩,就过门儿做额赵家媳妇,咱两家也订个娃娃亲,好着哩!你跟嫂子看咋样嘛!”赵惠波一脑门的心思,终于今天话赶话地没见赶出啥牲灵,却赶出花花肠子弯弯绕。

卢淑琴立于一旁,那叫一个急,她这颗被人们眼中、赵惠波口中所称道的‘白菜心’这辈子身家被滕霈远给“拔”了去,不论后半辈子如何,也就作罢,可不能让自己辛苦栽培、呵护的‘小白菜心儿’再让什么‘阿鸡’、‘阿猪’连叨带龚的给祸祸了。听闻此言,她那足以打动人的眼睛一边在脸上做功夫:笑意中有含蓄,含蓄中有矜持,而矜持中又有几分谨慎,一边不禁向对面的滕霈远使着只可意会的眼色。

“噫,现在是啥社会嘛,早就不兴这个了,都讲自由恋爱,都自由着哩,以后变成啥样子还不知道哩,做家长的咱就别扯这些劳神子的事嘛哩!”滕霈远听锣听音地嗅出了话中的味道,也不禁顺着赵惠波那时常就蹦出的关中地区方言,原汁原味地拿话给怼了回去。末了,还不忘礼数地抱拳道:“抬爱了,赵兄,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至此,滕脂柔抬头仰望着两家父母又是拱手又是还礼地一通忙乎,实是无趣得紧,忽闻什么‘半个儿’‘娃娃亲’是啥东西不甚明了,再闻又是‘过门儿’又是‘媳妇’的,愈加得不明就里,只道是大人的世界真针麻烦。

还记得就在那天夜里,脂柔梦见自已真就变成一只蝴蝶,身子还是那个身子、面容还是那张面容,只是多了一对偌大的翅子,美丽异常、鹏游蝶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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