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何须张扬天下知(四)

其实就在一个月前,郑安还从来没有把陈越放在眼里过,他是家中的骄子,在杭州城中广布才名的才子,从小不论是诗词歌赋还是经义策论皆为上等,在他的眼中自己生来便是考进士的,能与他平等相对的自然也应该是此中佼佼者。

而陈越不过一仰仗家势的纨绔儿而已,除了吃喝玩乐之外只会做一只浪费米粮的米虫。纵然陈家几代为官又如何,等到他郑安金榜题名,再佐以家中财力,想要在大宋官场挣得一席之地,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而现在的陈家除了太公陈岩几十年前中了进士之外,后面两代不是荫补的官职就是考的经义科,唯一能在学业上有所成就的陈羽,在杭州同辈人之中起码也要排到三四十名开外,指望他能得中进士,不到四十岁想都别想,到时不论是资历还是经验,他都不必将陈羽放在眼里,所以虽然郑家这两代的基本盘不过是商行和地产,也只有太公郑平曾做过官,以他的傲气也从来没把好沉官宦世家的陈家放在眼里,甚至能压陈家子弟一头还能给他莫名的快感,谁让他们只将郑家当做商贾之家?

当日在东华寺中,他见陈越与前来上香祈福的迎春苑头牌李柳儿打情骂俏,这李柳儿平日里他倒是不会真正放在心上的,不过既然陈越个废物与她交好,便存了心思戏弄他一番。

这等风尘女子所为不过钱物,若是有那心高气傲一些的,也顶多会着意一些才名而已,这两样他都比陈越更有优势,李柳儿也是个贪慕虚荣的货色,自己不过小施手段就将她揽到自己身边。

说来也是奇怪,那时的陈越与此时似乎心性相差犹如天壤之别,仅仅一激便忍不下怒意,又不会用别的手段,只是冲过来要与自己厮打。当时也是随手拿起香炉想要吓唬一下对方,谁知道正好砸到他脑袋上?

虽然他平日里自谓不把陈家放在眼中,但是眼见陈越倒在地上抽搐,头上的血顷刻间就染红了周围一片,这人命的案子他可不敢犯在陈家身上,当下带了李柳儿跑走,事后塞了五十贯的封口费又逼得她发誓缄口不言才作罢,毕竟若是追究起来,她也脱不了关系。后来见陈越被救回来,想来对方就算再闹也拿不出证据,也就不再放在心上。

只是现在一切似乎都有些超出他的意料,感觉就像有什么东西从他的手上悄悄溜走,整个事情都没有了先前那种尽在掌握的感觉。

虽然陈越的反击似乎并不犀利,也只不过是出言指责而已,从前他便想过陈越醒来后可能会让家人报官,也早就让人暗中交好相关的官吏,两家都是大户,打起官司拼的无非是人脉家底,对方又不可能拿出证据,这边又已经未雨绸缪,自然不会怕他。

可是现在的感觉全都变了,在这种场合理应信手解决的事情,却让他感觉到重重的压力,前一刻似乎还是自己占尽优势,几乎就能打得他永世不得翻身,为何在他轻轻几句话之后形势就急转直下?

自己身边有一众吴山同门支持,又是对方先露出破绽,难道不应该是群起而攻痛打落水狗的时候吗?为何现在的焦点会转移到自己身上,就算如此,自己不也是应该信手反击回去吗?

可是为何……陈越前后两次当众指出自己伤人,这一次的气势要比上一次强上许多,而自己却只能用同样无力的话语回应:

“你血口喷人!”

这几日陈越除了摆弄小酒坊的一干事,也听说了外面对自己的一些风言风语,特别是自郑善一事后,对于他抄诗的质疑不但没有消减,反而有甚嚣尘上之势。毫无疑问,郑家已经感受到陈越哪日给他们施加的压力,也作出了一些反应,既然双方的敌意都已昭然若揭,他自然没必要再对此事低调应付,还不如将其挑明了说,也好转移一点他自身的压力。

“我不过让你说出你当日在东华寺的所为,有何处血口喷人了?郑幼常你又何必做贼心虚。”

郑安先前已经有些乱了方寸,他从小养尊处优,还没有亲自处理过这类的事情,听了陈越的话后愣了愣,反应过来自己是太过激烈了,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道:“你前些日子在福泰楼中污蔑我便是当日伤你之人,今日你又出言问我在东华寺中做了何事,还不是又想要旧事重提?”

陈越不理他的话茬,朗声道:“人在做,天在看。郑幼常你做没做过心中自知,前日对你家郑善我便说过‘天网恢恢’这四个字,今日再送与你。”

这番话是说给周围人听的,特意突出“你家郑善”这四个字,又拿“天网恢恢”来警告郑安,就是要将众人的思绪往郑家“为富不仁”这个概念上引。关于郑家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大家都不会不清楚,几近万亩的田地绝不可能是规规矩矩一块一块买来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其中龌龊自然不可能一点都不漏出来。有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接下来就会好办的多。

郑安一愣,知道他是要拿郑善的事来抹黑自己,随后怒声道:“郑善那厮自己做下的腌臜事,与我何干?他自有官衙定夺罪状,休要将我与他提做一块!”

陈越点了点头,虽然做出了一件大家都没有想到的事,他竟然躬身赔了一礼……

在众人的惊讶中,陈越立起身来,笑着对一脸错愕的郑安道:”嗯,当是如此,下人做了什么错事,主家自然是毫不知情的,不然怕是郑家早就全家刺配三千里了。”

他这番姿态作得很足,开口又是明着替郑家撇清关系,不过这里没有人是傻子,谁都听的出来他话中所指就是在说郑家罪行罄竹难书,终究还是回到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上,说的无非还是“为富不仁”四个字,有几个粗豪一些的大汉当即就笑出声来。

郑安被气得脑中一阵晕眩,扶着桌子站稳后指着陈越怒道:“你……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定要去官衙告你毁谤之罪!”

陈越笑了笑,双眼凝视郑安:“是毁是誉自然要官府重新查证后才能知晓,把你家中下人犯的那些官司重新查证一番,你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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