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喜多直家端坐于城头,心中究竟镇不镇定,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但是城中却是扰乱不休。
敌军来袭的消息,随着集合的太鼓声,很快传遍满山,狂乱的风里,幡持手勉力的擎住幡旗,美作、备中两国内收拢的野武士、呼喝斥骂,踢打着手下的足轻匆匆起身。
雨势太大,城内空地处的火把点了又灭,索性便不费力,各队足轻直接由武士带领着抹黑行进。
悬挂在各处,为数不多的油纸风灯,也在这乌沉黑压的雨夜内随风摆荡,好似海上遭遇风浪的孤舟,摇摇欲坠。
足轻们集合有快有慢,随着城头上不断传下一道道军令。
先集合完的势手队,抬起防守的器械,便往山中的防垒奔去,增援守备。岸本惣次郎和角南隼人两个也接到了命令,宇喜多直家拨给他们百人,沿城巡查、警戒,严禁城内那两千来名被掳掠上山的百姓随意走动、喧哗。
胆敢违令者,就地斩杀,又增派旗本,看守御馆本丸内堆积的钱粮、辎重,严防死守。
冈家利、户川通安诸人神情肃容,全身介胄,列在城楼两侧。一队郎党簇拥着宇喜多直家自高台踱下。具体的军情无需赘述,各队武士来得路上,尽皆知晓。
“战情紧急,敌军趁雨夜来袭。马场美浓守所在的大田垣砦已经丢失,现正在北门山麓口处激战。”宇喜多直家观望山外天色,也多言,在楼前按刀而立,沉声道:“江岛渡口处同样探得敌军动向,现处境不明,当派人下山查看,窥伺来敌虚实。”
庄为资冒然而来,必定无法久持。宇喜多直家推测其目的,不外乎两种可能。
其一,意图在守:先以奇兵拔出山下支砦,随后派人围困住龟山城内的儿玉党,使得其无法呼应三村家亲,而后联合尼子军各个击破;其二,意图在攻:趁着这几日大雨连绵,处在吉备高原上的三村家亲受困於山路阻隔,无法迅速调兵出阵,抢先来击溃儿玉党后,再挟持大胜之威风,回身击讨三村家亲。
不管是哪一种,派人支援马场职家都是必须的。
宇喜多直家取过令箭,目光炯炯,环视一圈,道:“敌军断我龟山城、江岛渡两地的联系,江岛渡无险可守,不得我城内消息,军心必难能稳。需要一名猛将,由马场美浓守掩护,贯穿敌阵,前去联络江岛渡口,安定军心,并乘船渡海前往川上郡,向三村修理大夫求援,谁人愿意去?”
话音刚落,数名武士同时跨步,主动求为此任。
冈家利、户川通安为他左膀右臂不能去;马场职家虽然悍勇善斗,眼下正在南门与敌厮斗,岸本惣次郎、角南隼人、荒川直景等人多半勇力平平,难当重任。
这个时候,不能没有一个可用的武士。明石景季文吏奉行,披甲上阵着实难以胜任;最终宇喜多直家把目光定在了刚刚包扎完伤口的粟井晴正身上:“夺取稻荷山城,转攻备中四郡,粟井左卫门屡立战功。”
他把令箭,方才写好的书信交给粟井晴正手里:“没有比左卫门更合适的人选了,这一去职责重大,左卫门当勉励之。”
这数月以来,宇喜多直家率领一阵游势连续攻城略地,多用冈家利、马场职家二人屡为先手,每次论功行赏,必然高踞诸人前头,粟井晴正看得十分眼气。
今日有此出头露脸的机会,争强好胜之心一起,危险与否,根本不曾考虑,当下也不顾叔父明石景季在暗里拉拽衣袖阻止。
宇喜多直家当众如此赞许於他,若是退缩不前,日后还有何颜面再继续抬头做人。
他当下豪气干云,振奋意举:“和泉守请安坐城内,最迟明日,必定将消息带回来!”
一转身,大步流星的奔下城楼,自选了十几名胆大敢死的兵卒,从东门潜下山去。
城楼下集结军势的太鼓、呼喝,武士、足轻们纷乱的奔跑等等声音,沉浮如浪,随着夜晚的冷风忽大忽小。
望楼上,宇喜多直家对此充耳不闻,安排过这件紧急,他心中微微安稳,道:“军情回报可知,敌军正在山外四里处的大田垣砦,其余支砦不知道情况如何。”
明石景季忐忑不安,道:“西面清江庄守军不过三十人,纵然没有失陷,恐怕也是遮拦不住。”儿玉党除了在山上和江岛渡分兵据守,互为掎角之势外,在大田垣、五乱石、清江庄等沿路之地也都是留有少部分兵力把守。
多有三五十人,少则七八哨探,本来也不是为了用作抵挡之用,而是为了能够及早发现敌情,庄为资夜半来袭,这些散兵游勇,不是为当场剿灭,就是束手就擒,还没开战,先少百名杂兵,算不上甚么好消息。
宇喜多直家摇了摇头,道:“敌暗我明,没有探明虚实的情况下,不能妄动。西面山道最为陡峭,若我是庄为资绝不会空耗兵力来攻,不过也很难说对方不会出其不意。”可说完后,还是点了两名武士,让他们带人前去协防。
明石景季心中一凛,听出了宇喜多直家的意思,要是敌军四面合围而来,不顾一切,催促强攻,龟山城必然危矣。
原本留守在仓敷、庭濑两地虽然无险可守,但同样道路畅通,真个惨败的话,仍可以往备前国方向撤退,不至于无路可逃。
龟山城要是守不住的话,三面环海,北面临敌,根本无路可逃,江岛渡口在手的话,尤可以收拢百十名残兵,扬帆出海避难,若是江岛渡口丢失,可就真得成了瓮中之鳖,想要保全住这条性命,当真是难之又难。
想到侄儿仅带十几人便去身涉险恶,不免心中戚惶,说不出话来,
宇喜多直家看了看剩下的诸人,点出荒川直景:“你且领兵前去北门把守,督促各垒守兵,多备些檑木、滚石,好做御敌之用。”
龟山城最适合军势仰攻的正是南面的贯木门和北面的石户门,强敌压境,宇喜多直家不敢相信备中一揆众的忠诚,所以派出身播磨国降兵的荒川直景前去弹压。
又叫来一名美作武士,命他带领一队美作国足轻协助防守,互为监视。暗中吩咐,盯紧那些播磨国的降兵,怕他们为了活命突然反水。
这两人先后领命而去,风中风中传来隐隐约约的喊杀声,越靠越近,马场职家有些抵挡不住,又败了一阵,已经快要退到山腰处的第三道壁垒处了,好在援兵已经赶往过去。
没有时间细想旁事,宇喜多直家手扶佩刀:“诸位,随我登高观战,以看马场美浓守破敌!”
马场职家手下兵卒也算善战,不想这么快就败退,可见来敌当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
龟山城墙垣之上,布满了守城兵卒,火把一照,入眼一派仓惶神色。出阵合战,最怕的不是敌众我寡,也不是敌军凶猛,而是敌情不明、突然遇袭才是最能败坏军心、士气的事情。
宇喜多直家面色坦然,心中却是念头来回打转,思略概要如何能够稳定住一揆众的军心。
他登上残破不堪的望楼高亭,远远观望山中合战。
看不清楚,只见得棚户内微弱的火光内,两军兵卒绞杀一处,嘶吼怒骂,不断有大石从高处抛下,檑木横躺着顺着山道往下翻滚,想来当是己方足轻据守壁垒后方,以来阻挡敌军前进。
宇喜多直家命人尽量点起火把,掌亮风灯,使得儿玉党各队守军知晓城砦未失,只要城砦还在,便能稳住军心。
他很想亲自带兵突阵击敌,算下来已然三个月未曾亲自上阵杀敌了,虽然每日仍旧会忙里偷闲,苦练一个时辰的弓术,但终究不如上阵厮杀,来得酣畅淋漓,闲居日久,难免会有髀肉复生之感。
只不过他为数千一揆众渠帥,而非亡命相搏的寻常武士,心中只能盼望各队守军,能够不服所托,更希望马场职家处能够顺利击退来敌。
庄为资不知道在暗里筹划了多久,居然能够避开山下暗哨的探查,悄无声息地召集诸多豪族的军势,趁着大雨不歇,三村家亲处难以进军之际,突然来对龟山城发动破袭。
显然是自家有些小瞧这位备中守的能耐了,不过好在他还留有后手。
风越发大了,立在宇喜多直家身后的户川通安和冈家利神情凝重,与旁边的明石景季对视一眼,不免都想起了数年前的一场相似大战,
数年前,浦上宗景发兵围攻备前国高松城。备中国内豪族联军内石川久智、中岛辉行等人,以猛将清水则宗率死兵夺营,在加茂地方浦上军数千军势大败奔逃。
那一夜,血流成渠,明石景季险些身死当场;那一战,儿玉党上千郎党死伤过半,直到出阵美作国抵抗尼子家都尚未恢复。
宇喜多直家不用看,也能猜到这二人在想些什么。因为他也想到了那场血战,心中得计,仰天大笑。
他这一笑,鼓足了力气,笑声传出颇远,伴随着鼓声惊雷,远远向山下回荡,周围闻听到的武士、足轻纷纷愕然,目光投来。
宇喜多抽刀而起,指点山下:“备中兵来势凶猛,可惜庄为资无谋鼠辈!”不等诸人问话,先来发问:“我来问你等,夜战奔袭所为何来?”
“图敌无备,趁乱袭杀。”
“不错,此为军阵浅识,庄为资竟然不知,妄称一阵大将。天降大雨,此乃我军得有天时;我固守山城,此之乃为我军地利,原本或可还占个出其不意,却不想刚刚登山便为我军壁垒发觉。偷袭之利,亦是荡然无存。我有坚城、猛将、壁垒、粮足、人众,又和三村军遥相呼应,两相夹攻,何愁敌军不破?”
宇喜多直家猜出了庄为资的意图,必然是想要各个击破,他既然敢来率军围攻,猿卦城那处必然会留有重兵防备三村家亲。
他对此心中有数,可军中足轻们却猜不到。他硬生生颠倒黑白,将庄为资的出其不意说成无谋少智,明石景季颇为佩服这份急智,偷眼四看,原本有些浮躁惊恐的杂兵,果然安稳许多。
士气稳固,再看山道上鏖战的友军,感觉完全不同。户川通安趁势呼喊,周围足轻随之跟从附和,敲打兵器,大声高喝军号:“万众、一向,同心、与力!”为友军疾呼助威。
汇聚在一处,压到风雷,如洪钟大吕,又被大风吹散,声震山林。
“万众一向,同心与力!”马场职家挥刀劈倒一名翻入垒内的敌军,挥手抹了把喷溅到脸上的血水,听见城上山呼海啸的呐喊,也是举刀大呼回应。
周遭恶党闻得高喊,亦是跟着齐声附和,原本有些低迷的斗志,顺势昂扬奋发,迎着攀山仰攻的备中兵厮杀一处。
“擂鼓、助威!”宇喜多直家不失时机。三通阵鼓响过,满山足轻的呼喊声,变成了敌我两军足轻临阵杀敌时的呐喊:“威威哈!”
负责围攻南门的是中岛辉行,他本来欲派兵奇袭拔掉山下城砦,却不想被大田垣砦内的守军走脱,一路逃回山中。
见得行踪暴露,索性便就直家大举擂鼓,率众往山上强攻
中岛辉行部众在前几次同儿玉党合战中,多有折损,此回便是与亲缘清水氏联兵出阵。
清水氏配下郎党,多是由乡里善射的弓足轻组成,此回夜袭的先手也是由他们来担任,中岛军则跟随在后,只待其破垒而入后,便大举压上,跟随围攻。
清水郎党闻得进战的鼓声响起,当下奋勇争先,这数十名弓足轻跃步追击,对准刚刚放开栅门,迎入马场职家等人的儿玉党兵卒,撑弓急射。
此数十弓足轻所用之弓均是重藤弓,可射近逾越百步远,力道足以贯穿武士大铠,将敌兵毙命於当场。数十支锋锐的快箭离弦如电,瞬息间即至垒上,撕雨裂风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