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
当徐虎赶着马车来到“鲜鲜烩”餐馆门前时,果果、杠头、二牛和小铜豆,四个孩子已经蹲在角落等候了。
赵顼连忙让四人坐上马车,并且为他们买了包子。
郑东行的马车跟在后面,里面坐着杭州城城南最好的一名大夫,他们也将赶赴方笼寨。
片刻后,两辆马车一路向南,朝着城外驶去。
四个孩子坐在马车上,充满好奇,但是一动都不敢动,生怕将马车上的东西弄坏或弄脏了。
赵顼与他们闲聊了几句,四人才慢慢放松了下来。
……
大半个时辰后,赵顼听到外面徐虎的声音。
“公子,外面便是方笼寨了!”
马车的速度也逐渐慢了下来,根据女孩果果的引导,朝着她家驶去。
赵顼掀开窗帘,朝着外面望去。
在一片低洼的黄土地上,满是各种用木板、树枝、茅草、土墙搭建的简陋房屋。
一排排、一片片,歪歪扭扭。
其间,散落着晾晒的衣服、牛车、驴车、堆起的干柴。还有人用树枝围成一个小空间,养着鸡鸭。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怪怪的味道。
不远处,有一条非常肮脏溪流,流水断断续续,两边泥泞不堪,一些地方垫了一些木头和石块。
有妇人在两侧洗衣洗菜。
此处的生活条件,又脏又乱又差。
并且这些房屋,还不是这些穷苦百姓们搭建的,而是他们租赁的。
很难想象,十里外便是繁华的杭州城,而这里简直就是贫民窟。
到了夏天,气味必将更加难闻。
但对于这些做小买卖的百姓来讲,这里又像是避难所,如果没有这里,他们可能只有回家种地了。
片刻后,马车停下,果果率先跳下马车。
赵顼也下了马车,前方一处只有几平方大小,高度大约只有两米多一些的木屋,便是果果一家三口的居住之所。
屋内休息,屋外做饭。
周边的绳子上还挂着一些晾晒的咸菜。
此刻,赵顼终于明白这里为何叫做方笼寨了。
这就是一方方笼子,将穷苦百姓都关在里面了,甚至将他们的一生都关在这里了。
繁华的杭州城排斥他们,回到村里又养不活他们。
只有这里,才有可能混个温饱。
“咳咳……”
刚走到门口,赵顼就听到里面妇人的咳嗽声。
赵顼想进去看一看,却被徐虎拦住了,他担心里面有传染病。
赵顼只得作罢,来回在周围观望,而被请来的崔大夫迅速钻了进去。
不远处。
数名身着灰色棉袄,头发乱糟糟的老人坐在椅子上,打量着赵顼这些陌生人。
这些老人基本都在七十岁以上,年迈地已经干不了体力活了,甚至看不成孩子了。
眼力好一些的,身子骨还算行的,还能编个筐子,织双布鞋,补贴家用。
身体不好的,只能双目无神地坐在方笼寨中,一坐就是一整天。
每天的盼头,就是两碗裹着苦野菜的稀粥,直到彻底闭上眼。
十里外的繁华,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片刻后,崔大夫走了出来。
“唉,这不是病,这是饿的了,长期饥饿,导致身体虚弱发昏,我开几副药,然后每顿至少能喝上一碗稠米粥,连续一个月,也就能站起来走路了!”
赵顼微微点头,看向果果,说道:“果果,稍后我会让人把药给你们带来,另外我再给你带你家两袋米,你照顾好你娘亲,等你爹回来就好了!”
果果听到此话,眼泪再次落下,跪在地上朝着赵顼使劲磕头。
一旁的杠头三人也紧跟着磕头。
赵顼连忙将四人扶了起来。
这四个孩子其实心底都不坏,只是被生活逼得没有退路了。
赵顼作为大宋皇帝,看到还有一大波百姓再过这样的日子,心里自然不舒服。
就在这时。
一个男孩突然跑过来,朝着杠头说道:“杠头哥,有人在抢你家的粮食!”
杠头听到此话,转头就朝着西边奔去。
赵顼等人也连忙跟了过去。
就在三百米外的地方,一个木屋前。
一个身穿灰衫头戴小帽的中年人,正在和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奶奶争夺一布袋大米。
大米正是昨日赵顼赠给杠头的。
“老婆子,这就当作是这个月的房租了!”说罢,中年人使劲一拽,将大米拽了过去。
而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下子,摔得可不轻。
“奶奶!”杠头大喊道,然后抄起一旁的一把锄头就朝着中年人砸去。
中年人身子一躲,闪了过去。
“杠头,你找死是不是?”中年人大骂道。
锄头被扔在了一边。
有两名青年走上来,一把架住杠头,将其托到一边,然后扔在了地上。
一旁,果果、二牛和小铜豆连忙将老奶奶扶了起来。
赵顼看到老奶奶并没有很大的损伤,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孙德干,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一定杀了你!”杠头骂道。
这名叫做孙德干的中年人,冷哼一声道:“哼,你这个贱骨头,欠钱还钱,天经地义,老子收个房租怎么了?没本事就滚回家种地去,就你爹给人缝补个布鞋,能有什么出息,你再骂一句,老子立马将你赶出方笼寨!”
“还有你们这些人,房租都给老子准备好了,晚一天,老子就将你们赶出去!”
一旁围观的百姓,都是敢怒不敢言。
杠头仅仅握住了拳头,眼神通红。
赵顼丝毫不怀疑,这种仇恨真会让杠头走上一条不归路。
这时,赵顼看到一旁有一根木棍,他缓缓右移,手握住木棍,然后站在了孙德干的背后。
而徐虎看到这一幕,不由得瞬间激动起来。
官家竟然要亲自出手了。
“你们这些穷酸货,能让你们住在这里,已经算是对得起你们了。明天这个时候我还会来,该交房租的都准备好,别让老子我……”
就在这时,孙德干只觉得背后有一阵冷风袭来。
“砰!”
赵顼手握木棍。
一棍子打在了孙德干的后背上。
后者直接被打躺在地上。
他的那两名随从青年朝着赵顼冲过来,但在下一刻,就被徐虎捏住了手臂,一下子都不敢动弹。
孙德干捂着后背,疼得呲牙咧嘴。
他慢慢爬起来,看向赵顼,问道:“你……你是谁?”
赵顼澹澹说道:“刚才那一棍,是替这位老奶奶打的,你不知道什么是尊老爱幼吗?”
孙德干见赵顼衣着气度不一般,舔了舔嘴唇,没敢说话,扭头离开了。
这种人,就是欺软怕硬。
稍后,赵顼又让崔大夫为杠头的奶奶诊断了一下,确定没大伤,才稍稍安心。
杠头的父母都在城外为人缝鞋,一般到晚上才会回家。
赵顼嘱咐郑东行再送来一些米面,给这几个孩子都分一分,然后一行人便离开了。
这种帮助,没有太大意义。
方笼寨有五万多身处在水深火热中的穷人,赵顼不可能都送米送面,并且即使都送一遍,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近午时。
赵顼回到了杭州城,然后带着徐虎来到一处名为“一壶春”的茶馆中。
宋人爱饮茶,尤其是南方人。
茶馆也成了百姓们聊天说闲话的主要地方。
赵顼听说,这里有很多文人聚会,所聊的内容还会涉及家国天下,便想着过来听一听。
在这里了解到的,最接近真正的民意。
一壶春,虽说是茶馆,但也有精美的饭食。
在此刻,茶馆大厅已经近乎坐满,且很多都是身着长衫的读书人。
赵顼与徐虎寻到一个角落坐了下来,然后点了一壶茶,几盘点心。
赵顼坐下后,听了一些声音,不由得感觉到有些乏味。
书生们所聊,无外乎美食、女人、仕途、钱途以及说一说某个官员的八卦。
无聊至极。
“难道方笼寨的那群人就没人关心吗?”赵顼喃喃道。
他最想了解的,是城中人如何看待那群方笼寨的百姓。
读书人,应是最具怜悯之心的一批人。
可惜,无人说起“方笼寨”这三字。
茶水喝过三杯,赵顼觉得无聊,便和徐虎离开了。
二人走到茶馆门前,看到一个身穿蓝色粗布长衫,头发有些花白的老者赶着驴车停在了门口,然后站在驴车上,突然高喊道:“我大宋要完了!我大宋要完了!”
赵顼听到此话,脸都绿了,但接下来的话语却让他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什么狗屁农兼商法,所有人都钻到钱眼里了,仁义道德没了,书生意气没了,只知道挣钱,只知道挣钱!”
“方笼寨的百姓就不是我大宋的百姓吗?他们的孩子就不配去百姓学堂吗?佘文敬,你是个罪人,你死后会入地狱的!”
……
茶馆里面的书生和街上的行人显然是听多了这位老者的话语,根本没有什么围观者。
“唉,这个老头子又在疯言疯语了,他若不是佘知州曾经的先生,恐怕早就被抓起来了!”有路过的人说道。
老者骂了大约有一刻钟后,一脸落寞,渐渐没有了声音。
然后,赶着驴车朝着前方行去,嘴里喃喃道:“我大宋要完了,要完了呀!”
显然,又要去别的地方继续骂了。
赵顼觉得老者并不是疯子,当即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