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start(2)

“你到底是怎么冒出来的?”江雨行不禁又绷了一下脸, 不过这话一出口,就发现现在这个树人和之前在小溪边见到,并不完全一样。

现在的树人更加粗壮一些, 树皮也更老, 身上还多了一些疤痕。

江雨行顿时明白过来:“你不止一具身体。”

所以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从升华生物们的领地追到特里安城的山上。

“一棵树拥有许多分支,并不奇怪吧?”树人以一个反问句作为回答。

接着轻轻一叹:“我是国王陛下还在当王子的时候, 随手栽下的一根枝条,本来长在墙的里面,但随着岁月的积累,根系逐渐向外延伸, 也就造成了现在的模样——我既在王宫内,又在王宫外。”

这样说来, 城里很可能遍地都是你。

——虽然现实里的特里安城看不见几棵树, 但地底下能藏树根。

江雨行在心里嘀咕。

“冒昧问一下你的年纪?”同样打量着树人的闻炤问道。

树人未作思考就答出:“一千一百七十五年, 从我做为一根枝条被栽下、开始生长根系算起。”

“哇哦!”郗玉年和秦画感慨得异口同声。

江雨行低头看了眼隗。

梼杌接收到他的眼神, 秒懂了里面的意思,摇头。

“哦。”江雨行的反应冷淡,扫了一圈人类们各自不同的神情,对树人说:“去主殿。”

怕她没理解自己的意思,也怕这里被毁之后就不再有主次之分,补充:“国王起居、正式会见大臣的宫殿。”

而不是背后这个只装了隔音系统、却连装饰物都见不到几个的议事厅。

“是,大人,请随我来。”树人向江雨行欠身,行了一个古老的宫廷礼。

她带着江雨行等人从大道上走过。

这里遍地爬行着受到污染的畸变生物, 体型都不大, 也不凶猛, 只是密密麻麻看着眼睛疼。

不过秦画用知识的力量狠狠炸死过几波之后,剩下的便不敢再靠近了。

郗玉年也悄悄地离她越来越远。

随着死者身上的能量被一点一滴回收,王宫逐渐发生起变化。

并非昨日幻象里,遭遇灾难的城市顷刻间回归繁荣昌盛的伟大改变,而是过往的画面闪现了出来。

或是在一棵枯朽的树干上看见侍女们行过长廊,或是某一片断壁上浮现出士兵们操练的景象,还有荒芜的花坛里国王和王后的婚礼,干枯池塘上挥舞重剑的年幼公主……

一路都伴随着这些幻影。

只有画面,没有声音,破碎支离,稍纵即逝。

直到前方出现一片凌乱的石堆。

它应该是一座巨大的建筑坍塌而成,曾被火烧过,到处都是焦黑色。

焦黑的废墟和曾经的荣光交叠,冷铁打造的王座坐落在残石上,折射着不知来自何处的光芒。

头戴金色王冠的国王手执权杖坐于其上,猩红的披风静默垂坠,眼神锐利地注视着前方。

一动不动,长久地停留。

也死而不僵。

在前方领路的树人停下脚步,低声说道:“大人,就在这里了,国王陛下日常起居、会见大臣的宫殿。”

“哦。”江雨行应了一个单音。

这里的景象并没有太出乎意料,他神情毫无波动,站在乱石堆底下,远远观察了上面一阵,从梼杌脖子上取走罗盘,对准王座上的国王。

余光却瞥见树人跪了下去,朝着那道幻影深深一拜。

江雨行动作顿住,向她歪头:“不是他招来的毁灭么。”

“毁灭……”树人过了许久才抬起头,咀嚼着江雨行话里的这两个字,缓慢摇头,“毁灭是久远前便写下的命运,陛下他、他是想挽救。”

“挽救?”

“不,不是挽救,是抗争。”树人的神情逐渐坚定。

似乎是在最后两个字说出口的瞬间,废墟王座上国王的幻影动了起来。

然后,他们听见了声音。

一名骑士纵马从东方而来,手中高举急讯令牌,满面灰土和汗水,嗓音沙哑地喊道:“急报!陛下,急报!王国东部的村庄,都被黑潮侵蚀了!”

紧接着又有一名骑士冲进王城。他自西面入城,焦急地说:“陛下,黑潮入侵了西部……”

“报——”急报再一次传来,“陛下,我们被黑潮包围了!”

离开了王座、伫立在乱石堆上的国王满面凝重。

随着猩红披风一角被风吹得翻转,画面跟着一转。

大臣们聚集在富丽堂皇的宫殿中,华服下摆扫着地上尘埃。

“有国家回应我们的求援了吗?”国王如是问道。

而群臣缄默,过了很久,才听见有人回答:“……没有。”

“那教皇冕下呢?”国王又问。

“教皇冕下说,他们无能为力。”

这时一名高大的男子从群臣中走出,咻然一拔腰间长剑,单膝跪下,向国王献上:

“陛下,黑潮的包围只会越缩越紧,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臣愿领军,为您杀出一条生路!”

军队旋即集结出征,将士们饮酒上马,兵戈在夜里照出灼灼寒光。

可传回的却是——

“陛下,伯爵大人牺牲了,军队也……无一生还。”

群臣散去,宫殿在宝石和金银的点缀里黯然失色,国王独坐在冰冷的王座上,向着千年之后已死的特里安城眺望。

“父亲,举行献祭仪式吧,向伟大的冥王和三位月亮女神献上礼物,请祂们出手!”公主急切地走进来,“为了……我愿献上自己!”

“可我怎么能献祭自己的女儿呢……”国王的表情变得苦涩。

“城里的民众都是您的儿女!”公主说道,“而我,在献祭后也并非死去,只是化作了桥梁。”

“不……”

这一刻,国王的角色不再是国王,而是女儿的父亲。他不再杀伐果断,踏着缓慢的步伐走到公主面前,抚摸她的长发和脸庞,轻轻摇头。

“满城人中,也只有我,适合当这个祭品!”公主定定望着他,“陛下,即使您不让我去,我也会自己去!”

国王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的沉默短暂得漫长,再开口时,声音带着哽咽:“好,我答应你。

“仪式就定在收获节。半个月后的收获节,那时的月相也正好是满月,再适合不过了。”

……

“可仪式还是失败了。”江雨行忍不住开口。

漫天的星辰都被引动,是一场天罚暴雨,凡人躲无可躲。

树人却说:“仪式没有失败,冥王和三月神降下的强大生机,一瞬间就将黑潮清理干净,但……”

“但命运无法挣脱。”

树人难以继续说下去,一直安静的十八接了她的话,话语缓慢平静,“如果这个国家注定在那时迎来灭亡,那么即使逃过了毁灭伸出的左手,也逃不过祂的右手。”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句话,熟悉的画面接踵而至。

天坠长星,万物哀鸣。

华美的宫殿于这现实的废墟上再度遭到毁灭。

这一次,幻影仅仅是幻影,没对江雨行他们这些旁观者造成什么影响。

不过一行人还是下意识地避了避。

这一幕很快过去。

废墟迎回平静,最初的那道国王影像,也又一次浮现在乱石堆顶端。

“‘他’会一直在这里吗?”郗玉年好奇问。

“陛下一直守望着特里安城,而每一天……这些景象都会在这里重演。”树人说道。

江雨行也生出好奇,三两步爬上石堆,举着罗盘在国王和他的王座周围绕了一圈,回来后说:“那不是单纯的幻影。”

“灵魂残片?”闻炤猜测。

“像是。”江雨行点头,把手里的玩意儿抛给他,瘫着脸说:“没有反应。”

郗玉年撇了下嘴,“昨天晚上之所以会指向公主,大概率是因为公主是献祭仪式的祭品。”

再结合先前这个罗盘把他们带到了异种堆里来看,它的底层逻辑其实很简单粗暴——哪里能量大,有生命力,就指向哪里。

“嬴家就不能整点精准性强的东西吗?”他开始嫌弃起人家。

“这是你们从嬴家人手里抢来的?”秦画微微惊讶,把脑袋探过去,仔细看了看闻炤手里的罗盘,“我想,这个小玩意儿应该只是他们装置上的一个重要部件,并非完全体。”

很有道理。

但是部件还是完全体并不要紧,重要就行了。

江雨行又把罗盘从闻炤手里拿回去,弯腰递到隗的嘴边:“吃吗?”

“我?”想起之前从嬴家家徽里把这玩意儿啃出来时被爆的那一嘴,隗连连后撤,头摇成拨浪鼓:“不不不。”

“行吧。”江雨行垂着眼,将罗盘掂量了两下,打算重新挂回它脖子上。

这时秦画问:“你们就不怕嬴家人通过追踪它找上你们?”

“不怕。”江雨行回得不假思索。

找上来更好。要是有了他们那辆重型车,今晚就不用再睡山洞了。

不过——

江雨行灵光一闪,将手伸进闻炤的不再秘密小空间。

只见他从储物小空间里掏出几个地雷,就地挖坑掩埋,铺上一丛杂草掩盖。

然后将罗盘放到了杂草丛中。

“大人,您真是善良。”树人发出赞叹。

她在这座城里待了一千多年,看过多少人为断绝他人生路不择手段。

像江雨行这样,愿意留下指引的,还是第一次见……虽然这指引之下暗藏着小小波折。

江雨行深以为然,点头:“嗯。”

他一直是只好心热情的不死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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