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末年,汉成帝元延三年秋,西域都护府。
草木已经开始枯黄,几株胡杨在官道旁瑟瑟凋零,肃杀的秋风在满是黄沙的土地上轻轻舞弄起一股股的小旋风,像平地冒起的大烟,打着转儿在沙漠上飞跑,将整个世界弥漫上一层模糊的土黄色。
一阵密集的蹄声由远及近,两匹骏马前后奔来。
当先一匹健马极是神骏,马上的骑士背负硬弓箭囊,身穿一件略显破旧的黑色皮袍,一头柔顺的黑发披散肩上,随风飞舞,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庞,面色略显苍白,嘴角微微向上,似乎永远挂着一丝笑意,显得极为讨人喜欢。
后面一匹马上却驮着个死人,看样子刚死不久,尸体并未腐烂,面容仍然如生,额头上插着的一支雕翎羽箭显然是此人的致命死因。
城门口矗立着一块告示牌,告示牌上整齐的贴着的,大都是悬赏捉人的告示,每张告示上除了画像,还写着被悬赏之人的姓名来历,所犯的罪行,以及悬赏的花红数目,显然此地并不算太平。
自从张骞两次出史西域后,汉武帝在此设立西域都护府,统管着大宛以东、乌孙以南的三十多个国家,乃是汉王朝西北方重要的军事要塞,军政合一,陈汤、甘延寿等名将数次出击,威震西域诸国,打通了丝绸之路。
可是自从汉成帝继位后却开始不断缩减驻军规模,尤其是最近几年,都护府的驻军只有千余人的规模。乌孙、鄯善诸国都蠢蠢欲动,周边的马贼匪患也日益猖獗,新任都护孙建焦头烂额,眼看要再起干戈,朝廷只好又让前任老都护段会宗出使,常驻乌孙,凭着老将军的威望,这才暂时安抚了西域各国。
此时两匹马已经到来,黑衣青年翻身下马,顺手从鞍袋里摸出一个酒囊,径直向城门前的告示牌走去,只见一张由于贴的日久而有些残破的告示上写着:“贺帆,匪号三手狼,马贼首领之一,十恶不赦,若有义士将其擒获,无论生死,酬五铢制钱两千枚。
青年伸手撕下了这张告示,转身冲着城门口临时搭起的一间茅屋大声喊道:“老张老张,快出来喝酒,等会儿把赏钱帮我领了,老规矩,分你一成。”
屋里一个老卒正守着火炉旁边打盹,听见喊声精神一振,就知道来得一定是东方明。
这个年轻人一年多前跟着都护孙建来到都护府,听说路上救了孙建将军的性命,据说此人是山上高人的徒弟,可是除了爱财如命,老张怎么也没看出来他有什么高人的风范,本领看起来还不错,自从知道可以杀马贼换钱,马贼们可就倒了霉,一年下来,原来那些气焰嚣张的马贼死走逃亡,都护府周围倒是一天比一天太平。
“来了来了,东方公子真是高人,现在咱们这小地方的治安都快赶上长安城了吧!”老张一边奉承着一边屁颠屁颠从茅屋里跑了出来。
黑衣青年东方明把酒囊扔给老张,笑道:“这次我捡了个漏,这个贺帆躲了半年了,比泥鳅都滑,我好不容易打听出这小子带着一帮马贼好像准备劫一支商队,可等我赶到,商队没见着,几十个马贼都死光了,这小子倒是捡了条活命,可惜被我撞上,顺手赏了他一箭。”
老张拿着酒,想到还能蹭点赏钱,一张脸乐开了花,随口回应:“估计是碰上老都护的队伍了,老都护段会宗昨天回来了,带了百十来人,神神秘秘的,都乔装成了商队,这帮不开眼的马贼肯定是被老都护收拾了。”
“老都护回来了?他不是出使乌孙了吗?”
“那就不晓得了,不过神神秘秘的,夜里进的城,队伍里还有一辆挺讲究的马车,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贵人。”
东方明听完一怔,皱了皱眉,陷入了沉思。
沉默片刻,看着有些莫名其妙的老张,展颜一笑:“天太冷,我先回去了,这袋子酒老哥留着暖暖身子,等领了赏钱劳烦老哥给我送一趟。”
在老张感激涕零的眼神中,东方明转身上马,消失在街道尽头......
……
满身戎装的孙建匆匆走进大厅。
他此时的心里却有些忐忑,老都护段会宗出使乌孙国半年有余,夜半时分秘密带队乔装成商旅护送一辆马车进城,作为西域都护府最高长官,他事先竟一无所知,他与新都侯王莽交往颇深,联想到一些隐约的传闻,已经大致猜出了马车中那位神秘贵人的身份。
段会宗是现任光禄大夫,曾经这里的老都护,自从朝廷中一个个叱咤风云的名将们纷纷去世后,这位老将军已经成了汉王朝活着的传奇。
孙建对着坐在几案后的老将军恭敬的行了一礼,压低了声音:“按您的吩咐,车队都已经安置妥当,府衙中所有的下人都已暂时遣走。”
段会宗身披紫色貂裘,虽然年逾古稀,依然神态威猛,此刻正拿着一把紫铜火钳,将身侧铜盆中熊熊燃烧的火炭拨得噼啪作响。
听到孙建的声音,老人也没有抬头,脸上露出了不悦的表情,声音有些冰冷。
“你才当了一年的都护,马贼就敢成群结伙到官道上行凶,要是让御史得知,弹劾你一本,你这官就算当到头了。”
孙建脸色一变,诚惶诚恐的回答到:“您也知道,朝廷一直在缩减驻军人数,现在都护府一共才一千多人马,既要监视西域诸国的动向,又要屯田垦荒,人手实在紧张,卑职也是有心无力啊!”
段会宗听完,看了看这个老部下,面色稍有缓和。
“好了,老夫也知你不易,只是提醒你一下。说正事吧,这次事关重大,你立刻点齐都护府全部人马,向北兵进三十里,以练兵的名义,十日之内将西域都护府三十里范围划为禁地,若有擅闯者,格杀勿论!”
孙建愣了一下,上次都护府传下三十里禁令,还是三十年前为了配合名将陈汤进攻郅支单于,自从昭君公主奉旨出塞后,汉朝与匈奴已经多年未动刀兵,此时忽然封禁三十里,他已经基本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不错。
他尴尬的咳了一声,小心的问到:“虽然咱们都护府现在只有一千人马,可是全军出动,三十里禁,仍是非同小可,不知可有朝廷军令?”
段会宗从袍袖里取出半枚虎符,递给孙建:“喏,这是新都侯王莽的调兵虎符,我明日要带那队前往玉门关,你出城后,沿路虚插旌旗,安营时多设锅灶,虚张声势,造成不断增兵的假象,等十日后,你便可解禁撤兵。”
孙建郑重的接过虎符,又从自己怀里取出半枚虎符,将两者一对,发现严丝合缝,急忙将虎符递还给段会宗,压低了声音问道:“卑职马上起兵,斗胆请问老将军,那辆马车中是哪位贵人,为何如此兴师动众?”
段会宗放下手中的紫铜火钳,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随后意味深长的说道:“孙建啊,你也是我老部下了,现在这官职也不小了,难道还不知道怎么当官吗?这朝廷上啊,有些事不怕不说,也不怕明说,最怕的就是全说明白了。既然有调兵虎符,你依令而行便是,十天后,你回来继续当你的都护,我仍然回乌孙当使节,各安其便。”
孙建心头一凛,把即将问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多谢老将军教诲,卑职记下了,从这里到玉门关近两千里,山路崎岖,卑职可从斥候营抽调一个百人队给您当向导,您意下如何?”
段会宗看着他满意的点点头,温和的说道:“百人队就不必了,事涉机密,人多反而不美,向导确实需要一个,你选个精明强干,武功高强的手下。”
孙建想起了一张似笑非笑的脸,躬身说道:“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就是我和您提过的那个赏金游侠东方明。他自从来到都护府,替咱们抓了附近不少马贼,对周边道路熟悉,武艺绝对不差,人也挺机灵。”
段会宗皱了皱眉,说道:“就是那个救过你性命的东方明?,此次事关重大,不能走漏半点风声,他没有军籍,来历底细你可清楚?”
孙建看着熊熊燃烧的炉火,有些感慨。
“若没有他,卑职的性命早就断送在楼兰了!此人不仅武艺高强,而且对天下大势洞若观火,我敢断定此子必非池中之物。我之所以没请他从军,是因为咱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留不住人家,这次正好让他随着车队去趟长安。虽然如今朝政日衰,终究还是有新都侯王莽这样的忠君爱国之臣,而且新都侯素来求贤若渴,若是见了东方明,说不定就能给朝廷添一位栋梁之才!”
说完抬起头,看着段会宗,一脸郑重。
“卑职愿意为他担保!”
段会宗微微一笑:“这边塞之地,连读过书的人都少,什么样的人物竟让你有如此之高的评价,老夫都不禁有些好奇了。”
“有一次他和卑职饮酒,他说了好多,当时听来字字珠玑,依稀还记得他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听到这儿,段会宗双眉一挑,点了点头。
“这句话的确有些见识。就是他吧,通知他从速准备,后日辰时动身,不可贻误军机。”
孙建叉手施礼,转身出了大厅。
来到厅外,他抬头看向天空,夜色茫茫,星月也悄悄的隐去了踪迹。
孙建喃喃自语道:“要变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