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唯有尽己所能而已。她缓缓点了点头,心里面也没什么底,勉强被宝珠搀起来,又伺候着重新梳洗过,这才回太后那边去。

“白太嫔同你说什么了?”众人散后,太后问宝珠。

“太嫔说,白太妃扭了脚,能不能向主子求个情,派个人去瞧瞧。”

“不必理会。”太后言简意赅,宝珠连忙应个“是”,继续给怀里的小奶猫顺毛。

太后亦伸手捋了捋猫耳:“这猫倒灵性,扑得恰是时候。”

宝珠便一笑,没再说什么。

她也没有以德报怨到这等地步,只是不愿伤了白太嫔的脸面。此外,她猜不到白太妃是如何得罪皇帝的。

她悄悄看了一眼太后的脸色,试探着道:“今儿洒了乔太妃一身水,但愿她不会往后都不来串门子了吧。”

“不会。”太后眼里波澜不兴——白氏那小妇,真是自寻死路。

乔太妃把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她却不能去告诉皇帝。皇帝的打算轮不着她操心是其一,其二则是,太后发现,她早已不了解自己这个儿子了。

他的性格行事并不像他的父亲,但有些时候,他又极其像他的父亲。

又过了两日,正是旬休,皇帝来仁寿宫请安。

往常他来,奉茶的差事都是交给别人的。今日因为心里有事,忘了这一茬,宝珠捧着茶盘走到了人前,方才反应过来,只得硬着头皮过去,只想快些递到他手边了事。

越是提着心,越是容易出岔子,眼看着黄花梨木的高几就在跟前了,她手不受控地轻抖了一下,茶盖与茶盅一错,发出一声清响。

除了皇帝,谁都没抬眼。宝珠被他关切的目光看得愈加如芒在背,下一瞬,他自己伸手,将茶盏稳稳地接过去了。

大家都佯装不知,宝珠狠狠心,索性厚着脸皮到底,若无其事地退下了。

一出来才长吁了口气,叫来秋月道:“我烫了手,得去御药房讨点药膏,你替我进去伺候一会儿吧。”

秋月一听,连忙追问起来:“姐姐没事儿吧?不曾失仪吧?”

宝珠被她问得脸上更挂不住了,含糊着说:“面上大致是盖过去了,即便娘娘要责罚,我回来再领吧。”

每次皇帝来,她好像都免不了慌慌张张的,今儿更添一重狼狈。仁寿宫里哪儿都不稳妥,索性去远些的地方避一避。

走了一程子,她心里稍定了些,既然要去御药房,索性把太后素日沐浴要用的药草都领些回去。

御药房里换了许多新面孔,她瞧着眼生,对方却个个认得她,年纪小的赶着叫她“宝珠姑姑”,随即就被大太监一把派在后脑勺上:“嘴甜腿懒的德性!还不麻利儿地给姑姑包药去?”

又呵腰请宝珠上座,吩咐道:“叫禄子沏茶!”

宝珠忙道:“诸位都当着差呢,为着我这样麻烦,我岂不是专来添乱的了?”

大太监笑着请她安坐:“姑娘忒见外了。奴才这徒弟别的没一件拿的出手,就只这沏茶的花样功夫,还能看个乐呵。左右包药也要等一阵子,姑娘就当消磨时间吧!”

宝珠明白过来:练这么一套工夫,自然是想在主子面前敬茶。她们做奴才的,也就这点儿奔头。

一时禄子来了,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内侍,白白净净的颇清秀,倒没他师父的嘴皮子厉害,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便为宝珠沏起茶来。

宝珠观他神情专注,动作伶俐,倒确实是个好苗子。

只不过,仁寿宫的人已经满得不能再满了。何况这种半道上来的,她也不放心随随便便把他带到太后跟前。

不免觉得有些对不住人家。恰在此时,另一个有品级的太监领着提了满满当当两手药包的小内侍过来:“姑娘要的药草和烫伤膏都装好了。另外还有一点子云片糕和八珍糖,都是平日里多余的药材顺手做的,姑娘不嫌弃就留着当零嘴儿吧。”

这点小恩小惠,宝珠从前经历过,如今又失而复得罢了。知道若是执意不要,反而是扫别人的脸,也就道谢收下了,却不必接手,仍由那小内侍替她一路拎回去。

等到了地方,再给这孩子多抓些钱。他要孝敬师父也好自便。

宝珠什么都盘算到了,再没料着,两个举荐徒儿的大太监,瞄准的都不是仁寿宫——太后娘娘身边可多的是积年的老人儿啊,这些小崽子去了不还是当碎催的,跟在御药房当碎催有什么差别?窝在这儿皮还可以少绷紧些呢。

要图么,就图在她这儿结个善缘,将来升发了,他们也好挣个“从龙之功”哩!

回来路上日头高了,宝珠一面擦汗,一面对小内侍道:“把那两样交给我提。”见对方不肯,正要学柳叶儿,嘴上损两句,就听见一道脆生生的嗓音传来:“宝珠姐姐!”

宝珠循声一瞧,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子,五六岁光景,灰不溜秋的薄绸袍,腰间系着杏黄腰带。

她连忙蹲礼:“四殿下胜常。”

第54章 .五十四络石藤

四殿下年纪虽小,叫起身的架子却有模有样。他瞧瞧宝珠,又瞧瞧跟着拎药包的小内侍,问:“姐姐怎么提这么多东西?”

宝珠笑吟吟道:“哪里当得起殿下一声''姐姐'',请殿下叫我的名字便好。”又说:“都是些沐浴用得着的药草一类,常日在用,消耗得也快。”

四殿下点点头,又问:“那…有活血化瘀的吗?”

宝珠心里一揪,答说:“倒是有络石藤和红花,只是不知道殿下要做什么使、对不对症。”

四殿下喜道:“这两个都对症的!”随即又有点扭捏:“我今儿角抵输给了伴伴,还崴了脚,要是皇兄知道了,必定要骂我的…”说着一抬手,让身后跟着的内监扶住他。

宝珠猜测他并没有受伤,这会儿才想起来装样子。怕皇帝斥责这个理由有点牵强,再者他真扭着了,教他武艺的少傅不会不知道。

犹豫了片刻,还是从小内侍手里取过来那包络石藤,交给四殿下的随侍。又对四殿下道:“殿下肯把这个秘密告诉我,便是觉得我是可信的吧?这个殿下拿去研磨成粉,涂抹在扭着的地方,不消几日就能见效。到时殿下再赢回来可好?”

抿嘴笑了笑:“其实若换作我,如今就告诉皇上知道,欲扬先抑么。皇上兴许待您严了些,也是爱之深责之切的缘故,到时候见您越挫越勇、大获全胜,不就会加倍地赏赐于您?”

四殿下认真想了一会儿,咧嘴笑开了:“知道了,姐姐!”随即朝身边内监一招手,倚靠着后者,一蹦一跳地走了。

宝珠再度蹲礼,恭送他离去。

接着往回走,心里郁积着一口气不得叹:这会儿她又反悔了,白太嫔来求她的事,应当告诉皇帝知道。

然而算算时辰,皇帝早该走了。要等到下一旬,不知会不会还有变故?

“怎么就在大太阳底下走着?”这一声实在让她又惊又喜,猛然抬头,皇帝也没坐肩舆,就这么披拂着日光朝她走过来。

宝珠正要行礼,已被他一把拦住了,捉起手端详起来:“那个大脸盘子宫女说你烫着手了,我瞧瞧。”

宝珠忙把手抽回来,当着旁人,总不便呲他,只好说:“劳陛下垂询,奴婢没事儿了。”略一斟酌,正要开口,又往两旁看了一回。

皇帝心里一动,忙让小篆接了跟着宝珠那小内侍手里的药,又给了个沉甸甸的荷包,把人给打发了,自己将东西送到听差房去。

至于御前这帮人,向来被小篆敲打得个顶个的识趣,都跟在那小内侍后头,一道退下了,直像是要追着瓜分人家的赏银似的。

闲杂人等都没有了,皇帝不自觉地清了清嗓子,轻声道:“咱们到那边花荫底下说话吧。”

宝珠一忖:晒着他确实不好。便点点头,二人一道往阴凉处走。

为安危起见,宫里面不兴栽种高大的树木。这一处不过是依附着架子攀生的紫藤萝花,正是盛开的季节,但因为在国丧中,浅紫的花儿尽数被除去了,仅剩下嫩青的藤蔓,隐约亦有一股幽淡的香气。

刺目的日光被这些藤蔓柔柔地拢着,清凌凌地降落下来,点缀在宝珠的发丝和衣裙上。

而她的脸庞无须任何点缀。

皇帝注视着她,热烈的目光里全是缱绻的爱恋。

若没有上一世的教训,任谁都不能在这样的目光里清醒自持吧。

时隔多年,其实已经不怨他了。当初许多事,实在是情势所迫,由不得他或者她选择。

但如今既然已经清楚,眉舒不喜欢她、太后也不乐于看见她过分专宠,她不想再次落到人人嫉恨、孤立无援的境地。

有时候看着白太妃的行事,宝珠会忍不住想,除了主动算计他人,自己那时候的处境,和她也没有什么不同。

她敛了敛神,将适才遇见四皇子的事和盘托出。

皇帝听得暗笑:老四原本算得生性聪慧,偏偏被白氏那蠢妇教得太小家子气了,不得不说有些可惜。那等矫揉造作的作派,也只能骗骗眼前这傻子。

这傻子心软,还顾念着自个儿。

遂轻描淡写道:“老四心思也太别扭了,回头借母后的名儿派个御医去瞧瞧,我就当不知道这回事儿。”

没法儿走路了还这么能搬弄是非,正好让御医顺便给她长舌的毛病治治根。

身边伺候的人也得再梳理一遍,连着她那侄女宫里的一道,不能再由着她们搅和。

朝廷里的事情一大堆,这些个女人放着清福不享,还要来裹乱。

母后么,母后不是镇压不住,是凡事都要和他通过气儿。

白氏那一嗓子嚎得真是好,少说也要保她三年五载不会“病逝”。

旁人心里有疑影儿他都忍得住。也震慑得住,他不愿生他养他的人也这么想。

此外便是宝珠。

宝珠仍皱着眉头:“白太嫔原本来托我求情,我让她回去问问清楚,她就再不来了,不知是生我的气,还是——白太妃,究竟是怎么得罪你的?”

要据实说吗?不说,怕她进一步胡思乱想;说了,怕她听信那些流言。

翠虚翠微确实不是他的人,但确实为他所杀。服用丹药确实是皇考自己的意愿,但他劝说一次无果后,确实再没有阻止过…

他预见到了丹药对父皇的摧残,而后听之任之。

就连他此刻的慙悔,也是因为,他已经坐上了皇位。

他怎么能让宝珠被自己吓到?

皇帝无奈地摇摇头:“她说,皇考是为我所害…”

“胡说!”宝珠的反应却完全出乎他意料:“那些道士是她引荐给先帝的,丹药是她伺候着进的,她自己都陪着用,还想给四殿下也用。这会儿怎么如此颠倒起黑白了?”

皇帝见她这样义愤填膺,不禁莞尔,反过来劝解她:“罢了,这事我自能处理妥当,你不用再理会了。”

又把嗓音压低了些:“后妃们的册封礼都还没办,等过了百日,让她们沾你的光,你办了,她们就办。”

宝珠只觉两耳“嗡”的一阵,声响不绝,竟一句回绝的话都想不起来了,只说了一句“奴婢告退”,慌不择路地从皇帝面前擦身而过。

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宝珠懊恼极了,仿佛从前对皇帝说过的那些话全都白说了。可转念想想,这种情绪何尝不是恃宠生骄:皇帝要册封谁,那就是给了谁天大的恩遇,轮得到那个人甩脸子说不愿意吗?

但天地良心,她真的不愿意。

要如何对皇帝说?她不是心里没有他,但正是因为满心都是他,所以才害怕自己无法自拔。

他不会信吧。因为先帝的事,他心底其实是犹疑的,所以她才有意那样开导他:人生在世,往往只能论迹不论心。

这会儿如何能翻脸无情,反口回绝他?

还有什么理由?告诉他,太后不喜欢、眉舒不喜欢?那跟进谗言、上眼药有何异?

他正是踌躇满志,再料想不到将来的许多为难。她的任何说辞,都像是搪塞。

再不然,就只有指望太后了。宝珠背脊一凛:由太后作主,先为她赐婚。

眼下火烧眉毛的,上哪儿去找可赐婚的人?即便是有,又如何在娘娘面前提起?

任凭她怎样一筹莫展,日子依旧如江河入海般流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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