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山派掌门人姬扶危登门拜访,周羽清迎到大门口,两人交臂相请,彼此欢笑,一副久别重逢的欣喜模样,假装中午在程家庄园内的那一次会面根本不存在。
崆峒派与嵩山派交好数十年,周羽清还是普通弟子的时候就与姬扶危相识,两人曾经结伴在江湖上历练三载,结下深厚的友谊,当姬扶危争夺掌门之位的时候,周羽清代表崆峒派给予极大的支持。
当然,周羽清的父亲是紫鹤真人的师弟,他本人是老神仙的关门弟子,从一开始就不那么“普通”,姬扶危少年成名,父祖皆是嵩山派重要人物,两人身世相当、年纪相仿,结成朋友几乎是必然的。
他们对此心知肚明,并不觉得尴尬,反而细心培养这段友情,二十几年如一曰,从未出现过裂痕,两人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江湖交情”的范畴,无限接近于真正的知己。
直到今天。
让周羽清无法释怀的是,姬扶危这两天来居然一直保持沉默,事先没有给予他任何警示,这可不像朋友该做出的事情。
对姬扶危来说,崆峒派是个**烦,令他在江湖上如履薄冰。
进厅入座,茶水奉上,弟子退下,两人不能再装作一切正常了。
姬扶危收起笑容,“羽清兄,你在埋怨我吧?”
如果对方是另一个人,周羽清会按照江湖规矩大声反驳,可这是他最好的朋友,即使在崆峒派,也找不到比之更相知的人,所以他说出内心的疑惑,“我没有埋怨,只是有点失望,姬扶危,你都对不起自己的名字。”
姬扶危笑了,发怒总比虚伪要好,“我事先没有通风报信,是因为有两个没想到。”
周羽清哼了一声,没有开口。
“第一,我没想到――事实上大家都没想到――鹤老神仙的反应会如此激烈。第二,我没想到羽清兄这么聪明的人,也会临机失误。你应该知道的,除了青城派,各家门派对崆峒山都没有恶意,就算是青城,梁封也只是虚张声势而已,他好不容易当上掌门,这些年都在忙着安抚本派人物,哪敢真向崆峒派发难?”
“照你这么说,今天的掌门大会是大家聚在一块,准备帮助崆峒派度过危机喽?”
“当然不是,各派各有想法,但是大家觉得无论怎样都缺不了崆峒派,本来是想利用这次机会让崆峒派安心的,鹤老神仙只要当众表明态度,废掉范用大一条胳膊什么的,起码痛斥一顿,这事也就成了,谁想到……”
谁想到紫鹤真人的确当众表明态度,立场却与众掌门截然相反。
周羽清皱起眉头,略微探身,用真诚的语气说:“小姬,这里没有外人,你跟我说句实话,你们是不是一早就想让老神仙将范用大带走?”
姬扶危张着嘴,完全是一副惊讶与莫名其妙的神情,可是在好友的逼视下,神情慢慢变化,有些尴尬,还有些羞惭,“你也跟我说句实话,你跟老神仙带来的两名女子,是不是龙王的人?”
真让老神仙猜准了,周羽清心中一动,缓缓点头。
姬扶危发出无力的叹息,“那是程屹的主意,本来计划是这样的,先让老神仙表态,然后请他交出那两名女子,如果他拒绝,就由青城掌门梁封出言挑衅,令双方不欢而散,老神仙带走范用大,我们过段时间来要人,顺便……也带走龙王的人。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提前告诉你消息了吧,唉,老神仙白天那么一闹,大家都以为是我泄密,让崆峒派有恃无恐。”
“我真希望是你泄密。”周羽清说,心中还是感到很别扭。
姬扶危挤出一丝笑容,“所以现在我来了。”
“来当说客?”周羽清向厅外望了一眼,天色已黑,正是阴谋盛开的时候。
姬扶危寻思了一会,“就算是说客吧,但这回我要说出一切事实,没有任何隐瞒。”
周羽清紧闭双唇,等他说下去。
“眼下的形势很复杂,想必羽清兄已经知道,皇宫里遇刺的人不只是萧王世子,还有另一位贵人,可能是――”姬扶危停顿片刻,有些传言,即使人人都听说了,也只能对最信任的人吐露,“皇帝,偏偏皇帝没有太子,这事就麻烦了。”
周羽清越来越佩服老神仙,纳闷自己为什么早没想到,很快又释然了,他了解姬扶危,这些事情绝不是嵩山派掌门想出来的,肯定是程屹或者骆家庄主人灌输的想法。
“再麻烦也是皇室与朝廷重臣解决,跟咱们这些江湖门派有何关系?”
“本来是没关系的,若是往常,大家对这种事都要躲着走,可这回不一样。”姬扶危的声音逐渐降低,最后完全停止。
周羽清不得不又向前探身,“怎么?”
“你看不出来吗?这是天赐良机,刺客是龙王和他的一群杀手,是江湖人,他们隐藏起来了,军队和官府找不到行踪,只能依靠咱们这些人。”
“嵩山派想立一大功?”
“嵩山派何德何能?再说这样的好事谁也不应该独吞,所以各家掌门才会聚在一起,共商大计,现在只缺崆峒派了。”
“嘿,崆峒派眼下岌岌可危,你们不怕惹火烧身吗?”
姬扶危感到周羽清的语气有所松动,笑着说:“江湖不比朝堂,总要讲些交情的,鹤老神仙不是凡人,连皇太后都敬重他,京内几位大名士也都视老神仙为师尊,有他在,崆峒派很快就能化险为夷,到时候,各家门派还要仰仗老神仙关照呢,哈哈。”
周羽清心中雪亮,老神仙在程家庄表现得坦然无畏,程屹等人肯定以为紫鹤已经见过朝中权贵,所以才敢这么大胆,于是轻叹一声,遗憾地说:“可惜,老神仙不知为何决定站在龙王这一边,你们想要他的关照,恐怕没有可能。”
“不知为何”四个字令姬扶危看到了希望,推开茶杯,手指在桌面轻轻点戳,这是他的习惯动作,表明他要说出此行的真正目的了,“老神仙有他的想法,可想法并非不可改变,这要看羽清兄的本事了,实不相瞒,我向程九爷和各家掌门做了保证,说羽清兄最为尊师重友、爱护武林,江湖中人谁不知道羽清兄仗义疏财,那些到崆峒派求助的人,宁见监门大弟子不见掌门老神仙……”
周羽清笑了,姬扶危年轻时就会奉承人,这是他们最初交往时的基础之一,多年以后,周羽清以为两人已经超越了这一阶段,没想到如此轻易地退了回去。
姬扶危有些糊涂了,对方的笑容不合时宜,令他想好的话也都显得尴尬了,“羽清兄,你有把握劝服老神仙改变主意吧?”
“有把握。”
姬扶危松了口气,伸手去拿茶杯。
“可你晚了一步,我已经被老神仙劝服,所以我没什么要对他老人家说的了。”
姬扶危脸色微变,手缩了回来,“我明白,羽清兄还在怨恨我未尽朋友义务。”
周羽清摇摇头,“你我都是江湖人,知道朋友是什么,各家门派齐心协力的时候,多说一句即是叛逆,何况泄密消息?我不怨你,也不恨你,只是时移事易,咱们谁都改变不了。”
姬扶危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暗,羽清兄开始时的疾言利色居然是两人友情的最后一幕,此时的崆峒派大弟子声音平稳和缓、善解人意,却已经没有半分真情在里面。
他站起身,双手抱拳,向从前的好友深作一揖,周羽清还礼,一丝不差。
“听说老神仙回城之后前去访友,至今未归。”姬扶危的语气极冷淡,“不管老神仙找谁,都改变不了现在的态势,朝堂风波比江湖险恶百倍,不是一个崆峒派所能掌驭的。”
“请。”周羽清抬手表示送客。
来到院里,一见到外面的崆峒派弟子,两人又有说有笑了,在院门口,周羽清问道:“诸位掌门何时登门?我也好提前有个准备。”
姬扶危大笑数声,“羽清兄实在太客气了,我猜――是明天吧,大家也不会一哄而至,一切总得按规矩来,你说是不?”
姬扶危坚持主人送到院门就可以了,周羽清则坚持要多送一程,两人你来我往,最后以崆峒派监门大弟子迈出门槛结束,嵩山派掌门走到街上,行至灯光边缘,准备进入黑夜之前,最后一次回身拱手。
这是礼节,江湖规矩的重要一部分,就算双方是生死仇人,也不可改动。
几名年轻弟子却因为这一幕而兴奋起来,“还是监门师叔祖和老神仙有面子,刚来两天,就有掌门亲自上门拜访,前些曰子可不是这样,尽是上门责骂的,非要我们交出范师叔……”
周羽清转过身,脸色比夜空还黑,“关门,明天早晨谁敢露怯,我就将他逐出师门。”
弟子们呆住了,逐出师门乃是门派内最重的处罚之一,轻易不会对弟子施行,然后他们醒悟了,老神仙的到来并未使得崆峒派摆脱危机,反而让危机公开了。
“咱们就这么点人……”一名弟子神色惊慌地说。
“怕什么?你没听到吗,人家也是一个一个上门。”
周羽清拂袖而去,他相信姬扶危的话,不是因为那个人,而是因为中原江湖――一切总得按规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