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甘敢和胡林超被分配到黄洞村校监考。
胡林超有摩托车,油费由教办补助。
按照教育局安排,上午九点半考语文,下午两点半考数学。
教办要求甘敢他们六点半到教办领取试卷并开始出发去黄洞,并且提醒甘敢他们要带上雨衣。
甘敢六点从堂哥家出发。
这时,天已经放亮,江源镇的天空被厚厚的乳白色的雾笼罩着,地面到雾层之间是清澈的,只是完全看不到天空,好像被一个巨大的乳白色的盖子盖着。
这个盖子像是专门为江源地势量身定做,乳白色的烟雾嵌入每一条山沟,没有透出一个空隙,一个小空隙都没有。
墨绿色的山腰洁净如翡,接近成熟的稻谷好像是被泼过绿叶汁的金箔,嫩黄嫩黄的。
这嫩黄的稻田之中散落着深灰色的瓦房,深青色的风水竹圈出了村庄的样子。
虽然江源的天被像盖子一样的雾密密地扣着,空气却清新凉爽。
甘敢吸了几口富含氧离子的空气,本来还是昏昏沉沉脑子,现在觉得清醒多了。
这时候,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冷冷清清的。
市场那边传来猪的惨叫声。
老人常说:江源早雾盖过天,太阳辣过煎咸煎。
这大雾天应该是一个大晴天。
甘敢出门一贯简便,他出门带东西的原则是:不得不带便带,可带可不带就不带。
所以,他没有带雨具就出门了。
堂哥家离学校不远,他决定走路回去。
这时候,街道还没有清扫,一路上都是垃圾,特别是批发店门前,塑料袋、纸箱碎片、包装袋等等满地都是。
水果档的四周到处都是烂果、果皮,还有套苹果的白色的网袋。
这如果有一阵风,估计满大街每个角落都塞满垃圾。
店门前的遮阳伞还插在水泥墩上,不过都已经被收拢回来了,用绳子捆着,呆呆的杵在路边,像一排木偶人。
白天里,用支撑撑出去的遮阳布都被收回来了,被卷成一圈挂在卷闸门上面方。
白天摆出来的冰柜和物品都被收回了店里,店外只有一些旧桌子和凳子。
街道显得宽敞空荡。
小食店已经开了门,门前有一个用铁桶改装的蜂煤灶头,上面的锡锅已经冒着热气,店里没有人。
甘敢走进小食店,喊:“老板。”
“喂喂,来了,来了。”里屋小跑出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一看到甘敢,说,“噢,甘老师,那么早,去哪啊?”
“都说别这样叫啦,你……”甘敢装出生气的样子说。
“哦,哦,忘了,忘了,你看我,老了,健忘症,下不为例——哦,你也是,都叫你不要叫老板,叫我阿森就可以了。”阿森嘻嘻地笑着说。
“好,阿森,森哥,要三个馒头。”甘敢说。
“好的——甘老……敢,这么早,忙什么啊?”阿森问。
“今天考试,期末考试啊,你不知道?你女儿不是读五年级吗?”甘敢说。
“哦,她没跟我说啊,这几天她也没有来过店里,晚上我回去都一两点了,你看,这早上我五点多就出来了,这几天都没有见过她的面呢。”阿森满脸委屈地说。
“快点帮我装包子吧——你这父亲,看你当的……”
“好,这就装——唉,没办法,敢,你不知道,我也不想这样,现在没有钱,说什么都假了,我也是为了他们好啊。”阿森一面说,一面拿袋子装包子。
“这,我理解,但是你也要关心关心啊。不然,当初你选择回来有什么用?”
“本想回来能够在他们身边就能管到他们,跟出去打工没有什么两样,唉。”阿森把包子递给甘敢。
甘敢给阿森一块钱,说:“在身边比不在身边好多了,你再关心一点,那不更好了。”
“收钱了……我等下叫她妈妈回去问问,叫她起床。”
“你的辛苦钱……不用那么早,9点半才开考呢,我是要去黄洞,所以要早些。”
“哦,黄洞,去黄洞啊,‘一日三变黄洞雨’,要带伞哦。”
“你看这雾,不是说‘江源早雾盖过天,太阳辣过煎咸煎’吗?”
“镇就是这样,但是黄洞不同啊,忘记带了吧?我这里有雨伞,你先带着。”阿森说着就想往里屋去取伞。
“不用,不用。”甘敢赶紧拦住阿森,说,“不用了,这么好的天气,都一个镇,我就不信,就算有雨,我也是大雨当小雨,小雨当无雨……我什么时候没有湿过身的,不用,不用。走了——”
甘敢一面走,一面吃包子。
走着,走着,甘敢感觉天好像暗了一些,抬头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四周。
他发现这雾低了很多了。
再看看山上的雾,乳白色的雾气开始顺着山谷往下流淌。
甘敢一面走一面观察山上的雾。
不久,乳白色的雾填满了山谷,开始漫出山脊,很快便掩盖了所有的山体。
天空的雾气也迅速地往下沉,风水竹撑不住这流体一样的雾气,雾气很快占领了村庄,漫延到稻田。
街道两旁的楼房也无法支撑成片压下的雾气,浓浓的雾气如乳白色的牛奶从楼顶流淌下来,填满了所有的巷道。
甘敢刚刚经过的街道也被雾气淹没了,眼前的公路也是白茫茫一片。
甘敢也被浸泡在浓浓的雾气里了。
他的皮肤接触到雾气,觉得凉快清爽,吸进去的雾气也是清新舒畅。
他便猛吸几口,浑身都觉得舒畅轻松,就好像在高原上走得昏昏沉沉的人忽然掉进了氧气屋里一样舒爽。
走到学校,甘敢的头发已经沾满了露珠,外露的皮肤好像被水洗过一样湿润,身上的衣服好像被沾过水的柳条抽打过一样留下一条条水痕。
他用手拨弄头发,甩了甩头,然后捏住衣摆甩了两下,在大门水泥地上蹬了几下,抖擞抖擞精神,昂首进入校园。
甘敢穿过教学区,走进教师宿舍区。
他走到教办室,教办室还没有开门,他便在门外一张被遗弃了的只有三只脚的椅子坐了下来。
他在朦胧的雾气中看到教师菜园子里有三个人正在浇水。
其中有一个人从菜园里走了出来,走到教办室前的一个公用水龙头前洗脚。
当这人走到甘敢跟前,甘敢才看清楚这是李铭的妻子雷姨。
雷姨也看到了坐在教办室门前的甘敢。
“雷姨。”甘敢跟雷姨打招呼。
“哎,敢,那么早啊?”雷姨说。
“是啊,要去黄洞。雷姨,你也这么早。”。
“不早不行啊,等会就出太阳了,在太阳出来之前浇菜好一些。”
“哦,雾水那么大,地都湿了。”
“雾湿不透泥的,太阳一出就干了,越大雾,太阳越毒,越要浇水,浇透了,菜才不会干。”
“哦,这样。”
“你还没有吃粥吧?我家粥应该熟了。”
“我吃了包子。”
“吃包子没有粥怎么行,来来,去我家吃碗粥顺顺喉咙。”
“不用了……”
“不用什么……来来,老李也起床了,来来,来嘛——”
甘敢抵不过雷姨的热情,只好跟她来到了她的家。
进了客厅,甘敢听到厨房里炒菜的声音。
“老李,甘敢来了,把那青菜都炒完吧,甘敢还没有吃粥。”
雷姨一面在门外放下红水桶,一面对厨房里的李铭喊。
“哦,已经全部炒了……”
李铭的话伴着炒菜的声音传了出来。
一声锅盖盖锅的声响之后,只穿了一条大裤衩裸露着上身挺着肚子的李铭走了出来。
“敢,不好意思啊,你先坐,我穿件衣服。”李铭对甘敢说。
甘敢第一次见李铭裸身的样子,他的肚子不像甘敢堂哥甘成的肚子。
甘成的肚子是往外挺着的,而李铭的肚子是像挂在墙上的水袋一样往下沉的。
甘敢见过很多大肚子的人,大肚子的大多数人都喜欢裸露上身,大家都称这些人为老板。
确实也是,在甘敢的印象当中,所有敢裸露上身的大肚子的人都是有钱人。
所以,朋友相见的时候都会称赞对方一声“哇,发福啦”,然后拍拍人家的肚子。
被称赞“发福”的人不但不生气,还乐呵呵地说“哪里哪里”。
大家都尊大肚子为“将军肚”,所以大家都以大肚子为美。
相反,那些肚子上只有一块块肌肉的人会被戏称为“瘦子”,“瘦子”是打工仔的别称。
就如木材站上的那些人,搬运工阿旺他们各个都是“瘦子”,而在里面玩牌的人肚子都发福,或大或小罢了。
一到夏天,无论是玩牌,还是吃饭,他们都喜欢以太热为由脱去上衣裸露上身,而在外面搬运的阿旺他们热得浑身湿透了都没有人脱衣服。
要说他们是为了不被木材磨损皮肤,那么他们停工休息的时候,把上衣脱下来拧干了之后还穿上去呢?
甘敢曾经听阿旺为此叹息过,他说:“谁不想胖?只是没有办法,天天都搬木头,想胖?难咯。”
甘敢也听到过有人称胡林超“发福”,胡林超当时骄傲地翻卷上衣露出好像有点微微隆起的小肚子。
不过也有有将军肚子却不显摆的人。
李铭穿了一件短袖T恤走了出来,腰杆挺直,肚子外突,样子英俊潇洒,这也许是挂肚子的人都是这样的吧。
而那些挺肚子的人穿上衣服之后,腰是凹进去,像挺着肚子的孕妇一样。
“老雷,菜应该可以了,装出来,顺便帮我们的粥也装出来,我陪陪甘敢。”李铭对雷姨说。
“好的,敢,你先聊着……”雷姨说。
“谢谢雷姨。”
“已经一年了,真正工作也已经半年了,我和你没有真正单独聊过呢。”李铭说。
“是啊,是我不会做,没有来探过你。”甘敢说。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虽然没有面对面聊过天,但是我对你还是了解的,这半年里你为学校做出了很大贡献,年轻人就应该这样,不要怕辛苦……去镇上开会,林镇经常提起你。你小子,连镇长都赞扬你,不错——你在学校里做了什么我们都知道的,好好干,党支部正准备把你吸收为建党对象呢。”
“谢谢李校,我觉得还没有资格入党,我……”
“学校很多事情都是党支部会议决定的,这是你融入学校决策的方式。你年轻,有魄力,肯干,能干,有想法,入了党,更好地发挥你的才干,学校也需要你想法。”
“我……我就说了吧,我不怎么想当老师的。”
“这个我知道,你哥跟我说过了——不想当老师,说明你对自己要求高,有追求,有前途,为什么连林镇都看好你,就是因为你不满足现状。因此,你更要尽快地融入高层,争取说话权,这才有提升的机会啊。”
“我还没有这样的能力啊。”
“能力?我都说了,你已经具备了。”
“我只是……”
“不要只是了,听我的没错的——我可以做你的入党介绍人,不过,还是我不出面好,雷主任做你的介绍人好不好?”
“我还是……”
“就这样定了,不要还是了,这事我来安排,你要积极配合哦。在这次建党节我就提出来,哦,让雷主任提出来,到时候你填一个表交上来就可以了,哦,申请书,你先写好,这两天就写好。哦,是了,我这里有一份,先给你参考参考,明天就交回来,我这就给你拿去。”
李铭起身到电视柜一个柜桶里翻出一份党员申请书模板交给甘敢,说:“这个是模板,你参考一下。”
“好吧。”
“哦,你是和小超一起去黄洞的吧?”
“是啊。”
“是了,你没带雨衣吧?”
“我觉得要出太阳,就没有带。”
“不行啊,黄洞跟这不同,随时都会下雨的,这个我最清楚不过了。我在黄洞林场蹲过几年了,我最清楚的,一定要带。”
“有这么严重吗?”
“当然了!不是吓你,听我的,带上雨衣,我这里有,你带上。”
“哦,好吧。”
“你还年轻,还不知道,我也知道你年轻不怕雨,但是你淋雨是小事,试卷才是大事。”
“哦。”
“考试是全县统一的,试卷淋湿了就会影响全县的期末考试,这是大事,要负责任的,是大责任。”
“啊?”
“不懂了吧?没关系,以后你会懂的。”
“嗯。”
“反正,你不管怎么样都好,一定要保护好试卷,多拿几个塑料袋,包几层,以防万一。”
“好的。”
“老雷,熟了没有?不要影响甘敢了。”
“行了,端上来就可以吃了。”
“是了,敢,我听你哥说过几次,你想转行,什么原因啊?”
“我觉得老师的工资有点少。”
“哦,这也是事实,如果只是这个原因,其实容易办,你可以利用其他时间做些事情啊。”
“不单单这个原因。”
“来了,来了。”
雷姨两只手各拿了一个装着粥的碗,拿着碗的双手中间还夹着一盘猪肉炒丝瓜。
“这样,下次我帮你看看有没有可以让你做的事。”
“什么事?”
甘敢眼睛放亮,异常兴奋。
“反正有钱赚,只要你不怕辛苦就可以。”
“只要有钱赚,我不怕辛苦。”
“别光说话,先吃粥。”雷姨又端上一碟青菜,说,“这些都是自己种的,没有什么好吃,将就吃哦,敢。”
“谢谢雷姨。”
“好,抓紧吃,今天你先把监考的事做好。”
“放心吧,李校。”
“来来,吃点菜送着……我对你放心我才推荐你去的,小超也是很负责任的,有了你跟着我更放心了。”
“谢谢你看得起我。”
甘敢受宠若惊,心里怀着感激之情。
“你是我们江源的能人,我怎么能看不起呢,你看,林镇都那么看重你。当时我极力要求把你留在中心小学,还有人不大愿意,好在我坚持,不然埋没了一个人才啊。”
“哦,谢谢你,以粥代酒感谢你。”
甘敢端起碗,李铭也端起碗,他们轻轻地碰了一下。
李铭说:“也没有什么,主要是你自己争气。”
“没有你我现在还在村小呢,我争气也没有用啊。”
甘敢明明知道这是自己不愿意讲的恭维的话,还是恭维了,心想:“这是第一次口不对心的话,下不为例。”
“那也是,一进村小,没有个三五年出不来了,在山里头,人都关傻了。”
甘敢本以为李铭会说“有能力,在哪里都会发光”的话,他却偏偏不按照甘敢的意愿说话。
甘敢心里想:“你说这话,不是明摆着要我继续感激你吗?既然你喜欢,算了,已经开了头,我就顺着你,继续捧你吧,反正不会折本,只要你今后能介绍事给我做!”
“所以非常感激你,真的,我都不知道怎么感激你好。”
甘敢干脆放开来大大方方地恭维他了。
“不用你怎么感激,只要你记住我就可以了。”
“我会记住的,你对我好,我一辈子都会记得的。”
甘敢说这句话,不是为了奉承感恩李铭留下自己的事,而是为了李铭今后能够为自己推荐事情做的感恩保证。
李铭把送了菜到嘴里的筷子抽出来比划着对雷姨说:“你看,老雷,甘敢就是跟别人不同。”
“是啊,有前途——吃啊,敢,多吃点。”雷姨说。
“我吃饱了,谢谢雷姨。”
甘敢已经习惯了别人说自己有前途的话,他也知道这是恭维的话。
一开始,他听不习惯,觉得有点别扭,现在听多了就不觉得别扭了。
有时候别人不说反倒觉得不习惯,总怀疑别人是不是没发现自己有能力,或者是看出了自己没有前途。
所以,有时候,他有心无心地甚至很自觉地诱导别人说自己“有前途”的话。
可是,在静下来反思的时候,甘敢总觉得自己多么虚伪,多么可耻,但是一到与人交流的时候总是控制不了自己,总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引导着自己诱导别人赞美自己。
他经常为这事而苦恼,但是总是无能为力。
他记得以前读书的时候自己不是这样的,那时,他最厌恶人家口不对心的恭维,自己更不喜欢恭维别人。
“六点二十五分了,小超也应该来了,走,不要太迟了,不然赶不到了。”李铭放下碗说。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一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