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如常

船又行一日,终于抵达了药王谷。兄妹俩人弃船上岸,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看见前方五里亭处,有人等候。

“是谁呀。”夜小楼能够看见有人,但看不见服色,也判断不出是谁。但既然有人来接,他便轻轻将自己的手从夜小婉的手中抽了回来。

“是茕茕和莫姐姐,还有阿正。”夜小婉只顾着激动,完全没有察觉堂兄的情绪。

兄妹俩向前又走了几步,对面也看见了他们。雪千影和莫雪歌并肩,修正稍稍落后半步,三人迎了上来。

听说是一回事,眼见又是另一回事。知道夜小楼眼睛伤了之后,修正急得嘴角起了泡,莫雪歌也很焦虑,雪千影看似平静,心里却一直翻江倒海不得消停。

等到见了本人,见他眼睛被绸缎遮着,莫雪歌咬了咬嘴唇,准备好的那些安慰的话,一句也没说出来——刚好中了夜小楼的下怀。

倒是修正先开口:“师父和师兄在等你了。”

夜小楼露出笑容,点了点头。而后又“看”向雪千影。

雪千影也还之以微笑。

修正又道:“一直赶路累了吧。咱们先进谷,有的是机会慢慢说话。”

“好。”夜小楼简短干脆的回应。

但夜小婉却觉得,自从见到雪千影开始,堂兄身上的气势有些不一样了。似乎是柔和了,但也更锐利了。

来不及让她多想,一行五人朝着谷内走去。修正头前引路,身边是莫雪歌拉着夜小婉,有意无意的将雪千影和夜小楼落在后面。

可俩人几乎一路都没怎么说话。雪千影没问夜小楼的伤势,没问缘由,甚至连寒暄客套安慰的话都没有。而夜小楼也一样,没有倾诉,没有感怀,甚至也没问雪千影伤势如何,恢复得怎么样了。

两个人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并肩而行。看起来雪千影为了迁就夜小楼步速不快,但她也没伸手去搀扶他,甚至遇见路上不平整的地方,碎石或是杂草当道,她没有出言提醒。

“这俩人就这么一直不说话,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修正都察觉出不对劲了。

莫雪歌和夜小婉相视一眼,各自摇了摇头。

“收到婉婉的信之后,茕茕就很不对劲。不是担心忧虑,或是愤恨不满,而是太平静,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但若真的什么都没发生,两人许久没见了,怎么可能见面半句话都没有?哪怕互相关心一下伤势呢?”莫雪歌蹙眉不解,就连她这个普普通通的朋友,都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说,可茕茕怎么忍得住一言不发?

夜小婉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兄长这几日过得很压抑。跟家里人几乎不怎么说话,也不发脾气。我是害怕他情绪积压,见了茕茕一时收不住,再吵起来,这才提前给茕茕传信的——可是,现在这样又太安静了,让人不踏实。”

“所以,到底是怎么搞的?”莫雪歌问道。她派人去打听过,但得到的消息跟夜氏曹氏两家对外公布的一样,说是曹氏无理侵地,夜少家主受伤。可曹玉壶曹冰娇父女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这件事在夜氏也是忌讳,除了几个长辈,没人敢提,大伯父更下令我们私下里也不许议论。”夜小婉蹙眉,“但姑母与我提过几句,说是九哥受了算计。”

“他伤势如何你可知道?之前的脉案和方子都带了吗?”相比那些,修正更关注夜小楼的伤势本身。

“带了,都在我这里。”夜小婉取出厚厚一叠纸,递给修正。修正粗略听夜小婉念了几张,就收了起来:“药都还算对症,剩下的就看我陶师兄了。”

“这样的话,就只能等他自己开口了——可看他这样子,怕是也不会说什么的。”莫雪歌回头看了一眼还是沉默相对的两个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总归会告诉茕茕的。”夜小婉却很相信好友,“九哥既然能把玉璧送给茕茕,心里总归是有信任在的。至于是否要告诉我们,就看茕茕的决定吧。”

“但愿如此吧。”莫雪歌叹了口气。

一直走到春草堂门口,迎客的孙培成和两个小童早就等在门外,看见他们来了,热情的挥手致意,请他们进去。

一直到了院子里,几人止住了脚步。夜小楼整理衣冠,而后与孙培成正式见礼,而后孙培成代师祖请夜小楼入内,修正和夜小婉跟着进去了,但雪千影和莫雪歌却没有跟进去。

雪千影指了指另一边自己暂居的客房,对夜小楼道:“待会儿叫婉婉做几道拿手菜,我陪你喝点酒吧。”

夜小楼淡淡一笑,应了声好。他的确也有事情要对雪千影说,可一直犹豫着不知怎么说,当着其他人的面更是不好开口,两人能单独说说话,再好不过。

一个时辰过后,夜小楼没过来,但修正却跑来雪千影这边,告诉她和莫雪歌诊断的结果。

“伤得比我当年要轻一些。”修正说道,“毕竟我是整个眼睛挖出来,他的只是外伤。不过治疗方式大同小异,最后还是要换眼。他眼周经脉有损伤——你们放心,我陶师兄施针几次就可以治好。我这里斟酌了几个内服外敷的方子,师父和陶师兄也都认可。只要能保住经脉,再找一双合适的眼睛还给他就行了。”

“双眼何其宝贵,哪会有人恳轻易舍弃呢?”莫雪歌垂下头,这法子说了和没说也没什么区别。

“万一在遇见一个我这样的傻子呢?”修正自嘲地笑了笑。

这时,夜小婉推门从外面进来,坐在几人对面:“九哥有些累了,去小睡一会儿,我过来看看你们。茕茕,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如何了?”

“慢慢康复呗,反正药王谷的修先生不让我走,我就只能乖乖的留下来养着。”雪千影开着玩笑。

夜小婉也笑了,勾着嘴唇说那就好那就好。可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婉婉,你别哭呀。没事了没事了,安谷主会治好你哥哥的。”莫雪歌将女孩家搂进怀里。不安慰还好,安慰的话一说,夜小婉哭得更厉害了。积累了这么多天的担忧和恐惧,终于释放了出来。

“我害怕极了。”夜小婉哽咽着,委屈着,“我生怕我九哥想不开,万一投河了怎么办——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可是遭逢这么大的变故,他一声都不吭。方才阿正说,在眼睛周围施针特别疼,可这么久了,他从来没说过。我真的害怕,特别害怕。害怕他憋在心里憋坏了……”

女孩的委屈,在莫雪歌的怀中泪流成河。雪千影和修正轻声安慰她——其实也没什么可安慰的,让她把情绪发泄出来就是了。

哭了好久,妆也花了,眼睛也肿了,夜小婉的情绪终于慢慢平复。可眉宇间忧虑还是散不去:“九哥要是能像我这么哭上一场,或许就好了。可是听姑母说,他在曹氏的时候都很冷静,还拦着大伯父不教他与曹氏为难。他若是真的看开倒也好了,可他是在压着自己——自从出事之后,他话都变少了。”

莫雪歌那手巾给夜小婉擦脸,回头看向雪千影,见她还是一脸平静,忍不住问道:“他压着自己,你也压着,你们俩要是碰上,会不会吵起来?”

雪千影摇摇头,想了想说道:“我没压着自己。我只是想,像以往一般对待他。骄傲如云齐天士,是不需要别人同情和可怜的。”

一句话说得夜小婉和莫雪歌都愣了。

“所以,你宁可陪他慢慢走,也不肯伸手去搀扶他?”莫雪歌恍然大悟,此前她心里还责怪雪千影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呢。

雪千影点了点头:“是。我想,相比失明这件事,被所有人关照看顾,更会挫伤他的自尊吧。”

“我竟然忽略了这个!”夜小婉轻轻的拍了自己一下,满脸自责,“我还以为,有亲人在身边无微不至的照料,他心里会好受些呢。没想到反而让他更难过了。”

“寻常人或许会渴求这种慰藉,可云齐天士不是寻常人啊。”莫雪歌低低叹道。

“你是他妹妹呀,他不会怪你的。是他自己转不过来这个弯。”雪千影蹙眉道,“他自己转过不来,很多事就会一直别扭下去的。”

可是,就连雪千影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夜小楼转过这个弯。

天色擦黑,已经过了酉正。夜小楼简单梳洗了一番,还换了衣裳,这才来到雪千影这里。意外又惊喜地是,除了雪千影,没有别人在。

“阿横的身体还需要将养,作息严格,阿正也不许她喝酒。婉婉一路随你奔波,也累坏了,做好了这些菜,就回去睡了。”

夜小楼撩袍坐在雪千影对面,指着桌上的酒坛:“你已经恢复到可以喝酒了吗?”

雪千影淡淡一笑:“你别告诉阿正,帮我瞒着。”

“那你也得帮我瞒着安谷主和陶先生才好。”

“我要多帮你瞒一个人,这么算你又欠了我一次呢。”雪千影将泥封拍开,酒香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夜小楼忍不住提着鼻子闻了闻,笑道:“自离了昆仑我一直没喝酒,都馋坏了。”

雪千影笑着倒了满满两大碗酒。一碗推到夜小楼面前。

夜小楼端起海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了。

雪千影端着自己那只碗,嗔道:“你都不等等我嘛。”说着,自己也喝了大半碗。

“痛快。”夜小楼的脸上爬上淡淡的酡红,脸色不再苍白,气色也好了很多。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雪千影拄着下巴盯着夜小楼,“婉婉和不二元君的信里都没细说,我就只能来问你了——能够说出来,是不是也能好受些?”

“还以为你不问了呢。”夜小楼轻轻地笑着。

雪千影见他情绪还不错,一直悬着的心暂时能够放下了。

但相比眼前人的直截了当,夜小楼反而卖起了关子,“告诉你倒也无妨,不过有个条件。”

“你说。”

“把玉璧还给我吧。”夜小楼放下酒碗,抬头迎向雪千影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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