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亦心第一次和这位老哥平心静气地同桌吃饭,浑身毛孔都透着不自在,又提防着他随时会发难,埋头苦吃着,尽量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不一会儿,老哥还是发话了,声音是感冒病人的嘶哑:“手重新包扎过了?”
“是。”许亦心谨慎答道。
“他给你包扎的?”
“不。”许亦心立即否认。
许知贤嘲讽一笑,“他已经失忆了,现在深信自己是文宣郡主的侍卫,你不会还幻想着他恢复记忆带你逃回宋国吧?”
许亦心不说话,筷子把碗戳得咚咚作响。
“知道今日西郡王召见我们所为何事吗?”
许亦心敏锐地坐直了身子:“是宋国?宋国出什么事了?难道是阿禾——”
“把心放回肚子里。”许知贤淡淡打断她,“宋国若有国丧,动静可不止如今这样小。”
许亦心放下筷子,冷脸道:“他是国君。他是你弟弟,你怎么能这样轻轻松松说出‘国丧’二字?哦,我差点忘了,刺客是你派去的,你巴不得他死呢。”
许知贤也停下碗筷,冷冷回视她,笑了一笑,轻声反驳道:“他不是。”
许亦心蹙眉:“不是什么?”
“不是我弟弟。”
许亦心愣了一瞬,随即震怒拍桌:“你!你竟敢怀疑陛下的血脉?”
“我可不是第一个怀疑他血脉的人。”许知贤倾身凑近她,注视着她的眼睛道:“你忘了先皇后是怎么死的了?”
许亦心猛地站了起来,怒火中烧:他居然当着她的面揭召南的伤疤,这是怎样一个冷血的变态?!手机\端 一秒記住《www.》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是被先皇亲自绞杀在凤仪宫的床榻上的,许兆禾当时就躲在床底,不是吗?”
“你住口。”
“可先皇为何会亲手杀了自己的发妻呢?还不是因为怀疑许兆禾是野种?”
“住口!”
“召南,我不明白你为何会死心塌地要扶持一个根本没有血缘关系的野种上位,为此不惜弑父杀兄、血洗信王府,冒天下之大不韪给他铺垫皇位之路!难道你也像他对你一般,对他怀有不可言说的龌龊心思吗?”
许亦心气得发抖:“你发什么疯?他是我弟弟!”
“我说了他不是!”
“胡说八道!说他血脉不正,你有证据吗?说我弑父杀兄,你又有什么证据?”
许知贤仰头看着她,笑出了声,而后慢条斯理站了起来:“没有。不妨告诉你,我若有证据,他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许亦心直视他:“那我也不妨知会你一声,想动阿禾,你得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许知贤偏头,像看珍惜动物一样打量她,“你以为我不敢吗?”
“你不是不敢,而是不能。”许亦心道,“你定然是和赵况做了什么交易,他才会容你留在府上。你能下手杀阿禾,难道还会怜惜我的命吗?之所以救我,无非是我对你还有些用处罢了。若我没猜错,赵况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对吗?”
许知贤垂眸轻笑,道:“我现在的确不能杀你。”
许亦心看见他笑就想揍他,勉强压下心中怒意后,回到桌案前坐下,但这么一闹,看着满桌子菜肴也没什么胃口了,索性开始收碗碟,一边动手一边问:“赵况急着找你商议,既然不是陛下出了事,那宋国发生什么了?”
“寿州爆发了瘟疫,已经蔓延到周遭好几座城市了。”
瘟疫?寿州,是前段时间和北越起了纷争、从而引发了战事的寿州,战争导致的尸横遍野,百姓颠沛流离,的确容易引发疫病。
可她不是及时派了太傅统筹战后重建事宜吗,户部、工部和太医署都派了要员前往经受战乱的几个州郡,怎么还是——
许亦心抬头,紧盯着许知贤的脸:“是你搞的鬼?”
“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有这能耐,让疫病说来就来?”
“那你为何神情淡然毫不担忧?!”
“我为何要担忧?死的又不是我爹。”
许亦心将碗筷重重一放:“那是宋国。是我们的国家,是我们的百姓在遭受苦难!”
“所以呢?与我何干?你这是在要求我爱宋国吗?”许知贤嘲讽一笑,“我爱宋国,宋国爱我吗?谁来爱我?”
许亦心气笑了,“古人云‘位卑未敢忘忧国’,你倒好,身为食邑五千户的奉南王许常义的世子,受着宋国百姓的奉养,居然冷眼看着它处于水深火热中,然后轻飘飘地说你的国家不爱你!那是生你养你的土地,你看着它遍地焦土,看着它亡国,你就高兴了?许知贤,你做这一切,究竟想要什么?”
她一股脑儿说完,不等对方吱声,将碗筷哐当一丢,也不收拾桌案了,气呼呼地夺门而出。
而许知贤确认她走远后,终于没能忍住喉中刺痛的痒意,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夜空阴云密布。
寒风呼呼而过,不远处常青树的叶子哗哗作响,有树叶不停地被夜风驱逐,飞舞着落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
一炷香以前,尤硕明便已经等在假山旁,通往这边的石子路上立着的路灯已经熄灭,按道理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仆从过来添灯换盏,但今夜天气恶劣,仆从大约就偷了懒,未曾尽职。
这么冷,不知她还会不会来。
尤硕明打开火折子,袭来的寒风瞬间吹燃了它,那一小簇火焰在他手上跳动着,照亮了他冷峻的脸庞。
合上盖子,火折子与空气隔绝,立即又灭了。
如是几次,附近终于出现了脚步声,他迅速收起火折子,警惕地暗中观望,确认那道鬼鬼祟祟的身影的确是心儿后,这才伸出手,迅速将她拉进假山之中,收获了一声小小的惊呼。
许亦心把提灯放下,惊喜道:“我以为你没来呢!”
尤硕明脸热热的,漫长等待中积累的负面情绪一扫而光,感觉周身的空气都因她的到来而变得温暖柔和。
他弯腰将自己搁置一旁的灯笼也点燃了,而后轻轻将她拉到自己这边,与她换了个位置,用身躯挡住了假山石之间的空隙,也挡住了寒风,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绒布袋包裹好的汤婆子,塞给她:“暖暖手。”
许亦心将它抱进怀里,热量瞬间由五指传到心肺。
只是他们交接时,她碰到了他的手指,尤硕明像被烫到一般缩了回去,不自在地别过身去,许亦心也不由得心跳加速,从前与他亲近,她潜意识骗自己,只是为了加好感度攒积分推进攻略进度,但她如今已经确认了自己的情感,心境也转变了。
她是真的喜欢上他了,但他呢?
她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婢女,他还会喜欢她吗?
许亦心垂下头,看到绒布袋上线条流畅的鸢尾花,显然是女子用的东西。她嘀咕道:“你怎么连这个也有呢?”
“我伤势未愈时,郡主给的。”
许亦心默默抠着绒布上的花纹,理智上感谢郡主能这样善待他,情感上又不觉有些吃味,现在能保护他的人不再是她,恰恰相反,她总是给他带来危险。
“赵凌对你挺好的嘛。”
“郡主的确待我不薄。”
风逐渐变小。
尤硕明将自己的大氅脱下,弯腰铺在石头上,仔细抚平了,想招呼心儿坐下,但一抬头,看见她沉默着玩着绒布包的系带,情绪有些低落的样子。
他心内一跳:“你……你怎么了?许知贤为难你了吗?”
许亦心摇摇头,没提自己方才的小心思,只是顺势叹道,“是我们宋国,遇上了难关……等等,你方才叫他许知贤?”
尤硕明轻轻将她带过来,示意她坐下,蹲下身看着她:“既然你说我是魏国的尤大将军,我探听了一番,尤大将军的妻子是宋国长公主许召南,前段时间宋国冬祭,长公主的确在北邰山失踪了,所以,你便是长公主。你提到过许公子算是你兄长,那他只能是许召南唯一在世的兄长许知贤了。”
他顿了顿,吞下北邰山失踪一事的诸多疑点,转而道:“我查过,奉南郡近几个月都没有世子的活动消息,而许公子在沅州王府的待遇非同一般幕僚,郡主又称他为‘知贤哥哥’,这不可能仅仅是同名同姓的巧合,那么,奉南王世子许知贤就是许公子,合理。”
许亦心眼睛亮晶晶的,“我以为,你会相信文宣郡主的说辞……我还在为怎么说服你和我一起逃跑而烦恼,没想到你已经理清楚这些事情了。”
尤硕明嘴角不禁微微扬起,安抚她道:“出逃一事尚待筹谋,先要摸清王府的守卫状况,而后想办法出府查探四个城门的详情,最重要的是,我们需要将过所弄到手。”
的确麻烦。但许亦心转头将它们抛到脑后,让出一点位置示意他也坐下,“这些容后再议。你先告诉我,你是如何确定自己的身份的?”
她隐隐期待他会给出一些甜蜜的回答,比如“比起文宣郡主,我当然相信你。”,或者“见到你之后,我就有了答案”,这些类似第六感、命中注定的说法,总是带着迷人的浪漫色彩……
谁知他小心地在她旁边坐下,留意不碰着她的衣摆,认真推理道:“郡主虽待我极好,但她的言辞中漏洞颇多,府中的婢女仆从对我的态度也不太自然,而且她限制我与你接触……这很奇怪。后来看到你,发现你与我的处境颇为相似。既然府中只有我与你在沅河畔受了伤,那么很容易得出结论,我们是一起的。”
许亦心脑海中的粉红泡泡啪地碎了。唉,她怎么能指望这位钢筋直男摔坏了脑子之后,忽然长出了浪漫细胞呢,没摔傻已经够庆幸的了。
她这样想着,手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扶住他后脑勺轻轻一揉——
尤硕明反应极大地弹了一下,脸颊刷的一下红了,向后一仰,躲开她的触碰,张口道:“心儿!虽然,虽然我们是……夫妻关系,但我还没想起来那些事,我想我们还是循序渐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