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进到天字五号房,里间有七八来人,朱国祚拱手道:“屋垣兄,看我给你们带来了谁?”
屋垣兄便是杨元祥,他见朱国祚等人进来,仔细一打量,顿时大喜:“义仍,没想到你还在京城。”
汤显祖也认识杨元祥,一起参加了今科春闱,也都是榜上无名,因此闻言也满是欣喜:“不成想屋垣兄也在,今日来得值了。”
杨元祥赶紧跟其余众人说道:“来来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可是有名的大才子,临川汤显祖,字义仍,我知大家都不大待见儒生,觉得他们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只会死读书。可义仍不一样,他是有真才实学的。琴棋书画,兵戏医道,他无不精通。”
众人一听,大为吃惊。他们非儒生,不是学校出身,要么是翰林院挑选出来的天才少年,要么父辈是官吏,都是打小接受政务锤炼,能在众人中脱颖而出,破格参加乡试,哪个不是实用人才?
自是看不起哪些从小脱离实践的儒生,没想到杨元祥这样推崇汤显祖,这如何不让众人吃惊。
汤显祖也不倨傲,团团作揖:“义仍有幸能结识诸位英才,希望能经常往来,失礼之处,还请多担待!”
译字生李怀弥也回礼道:“见过汤兄,在下李怀弥,四夷馆译字生。”
其余几人也纷纷自我介绍,都是翰林院和四夷馆的青年才俊。
张介宾、郭澹二人也自我介绍了一番,这下大家算是正式认识了。
张介宾好奇的问道:“诸位哥哥都是翰林院和四夷馆的,据我所知两馆并无从属关系啊?”
众人一听都笑了。
朱国祚解释道:“介宾,你是有所不知,先前四夷馆正是归属翰林院,后才交与太常寺管辖。而且都是和文字和礼仪打交道,礼部、翰林院、太常寺、国子监、会同馆、四夷馆,多有业务交流。因此大家都比较熟悉。”
汤显祖、张介宾、郭澹三人这才明白。
张介宾赶紧说道:“嗯,我们太医院和礼部、会同馆联系也很密切,常派医官进驻。之后也当多多交流才是。”
众人点头,先前没有交流,但这也是契合点。
张介宾这时想到先前女直和朝鲜使者斗殴之事,于是问道:“李兄,听说四夷馆共有九馆,不知都有哪些,可有女直、朝鲜、倭国馆呢?”
李怀弥笑着摇了摇头:“除了女直馆,其他都没有。”
这又是众人所不知的,于是好奇的看着他。
李怀弥说道:“先前设有八馆,分别是:鞑靼馆、女直馆(女真)、西番馆(西藏)、西天馆(印度)、回回馆、百夷馆(傣族)、高昌馆(维吾尔)、缅甸馆。后增八百馆。”
“至于你说的朝鲜、倭国,都在回回馆中。嗯,回回馆也包括琉球、暹罗等国。不过最近在议另设暹罗馆之事,我和几位好友,觉得这是个机会,正想考入新馆。”
“原来回回馆包罗这么多。”张介宾忍不住咂舌道。
李怀弥说道:“当然了,回回馆也是各馆中最重要的。但其他每个馆包罗的都很多,比如鞑靼馆,包括北方各国,高昌馆包括原西域三十六国等等。”
张介宾继续问道:“听说四夷馆也和国子监、太医院、钦天监一般,都是学校,可是实情?”
翰林院、四夷馆众人一听,都哈哈大笑起来。
张介宾被他们笑的不好意思起来。
杨元祥笑道:“张小哥不会也以为天下学校就只有国子监和府县学吧?”
“呃……先前是这样认为的,不过来了京城我大涨见识……”张介宾解释道。
“哦!长见识了,想必也就多了钦天监、太医院和京卫武学吧!”杨元祥打断道,一副早就知道的表情。
朱国祚这时插话道:“也不怪介宾,若非一同参加乡试,我也不会知道,原来还有这么多部门设有学校。”
朱国祚此言一出,众皆默然。
李怀弥更是喟然长叹道:“自从国子监分馆以来,我四夷馆已经多少年未出过进士举人了。我辈无能,愧对先贤啊!”
众人顿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因为不仅是四夷馆,就连翰林院习字生也几十年没出过举人。
顺天府乡试成分虽然包罗万千,可普通人中式已经越来越难了。儒生所占比例日渐增大,接着便是卫籍,特别是卫籍里的锦衣卫籍,更是中式大头。
在场众人中,也就太医院和钦天监还好一些。就连京卫武学,近几届都没什么人中式,好在还能考些武举人,也算是没完全没落。
这是一场实践输给理论的典型战例,在科举制度日益完善的中晚明时期,非学校出身之人日渐稀少。
此时的举人进士民籍不过占有六成,再过几十年,到天启崇祯年间,民籍占比更是要上升到九成多,那时才真的是不给其他人出路。
张介宾察觉到自己的话,让众人想起不好的回忆,赶紧弥补道:“说起来我还是卫籍,先前在卫儒学学习,可据我所知,天底下卫学、卫儒学中,近几十年没有一个考上武举的,把我武人的面丢完了。”
“你们说,好好的军生,考上文举的大有人在,李梦阳、张首辅、谭司马,哪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可武举呢,基本没有,真是气死个人。”
众人听张介宾这么一说,想想还真是这样,其实都百感交集起来。
张介宾说道:“要我说,各司其业其实挺好,何必去竞争那进士举人名额?医者就在太医院不好吗?阴阳生就在钦天监,译字生在四夷馆不正合适?”
“何必去跟儒生竞争呢?这不是以己之短攻人之长吗?我说失败才是正常的,让牛拉车,让马犁田本就不对,可这世间多的是牛拉车,马犁田,我怎么也想不通。”
牛拉车,马犁田可不就是现状,众人闻言都深思起来。
许久李怀弥拍案而起,对张介宾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李某人,今后再不参加科举,一心做好通译事。”
两年后,张居正示意下另设暹罗馆,李怀弥等十日考入暹罗馆,跟着暹罗教师苦学三年后,恰逢朝廷考试十馆,暹罗馆译字生成绩位列第一。
自此一发不可收拾,从万历设馆到崇祯失国,暹罗馆一直占据第一,未曾改变。
李怀弥等人求仁得仁,最终实现了自己的理想。虽然译字生最高成就不过是芝麻小官,但他们为大明的外交做出了卓越贡献。
大明灭亡十八年后,南明最后一任天子失陷缅甸,晋王李定国几次营救不得,驻兵云南缅甸边界,暹罗国得知消息,千里迢迢遣使至晋王军中,邀请李定国入暹休整。
暹罗可以说是大明穷途末路之际,唯一表达善意的国家。而暹罗馆和暹罗侨民正是两国牵线搭桥的媒介。
“李兄,好样的,大丈夫当如是。”张介宾大声叫好,举起酒杯说道:“先干为敬!”
说完一饮而尽,李怀弥也端起酒杯就喝,二人相视一笑。
“你是我的榜样,再过些年,我也当从军行。征战沙场,扬我国威正是小弟志向。”张介宾此刻也是壮怀激烈,雄心万丈。
二人对话,牵动了众人心中久违的初心,特别是汤显祖,一边是戏剧,一边是中式,都触手可及,时刻煎熬着他。
郭澹倒显得古井不波,他本就喜好天文历学,现在也正是天文生,从没想过科举,也从没参加过。反倒不像众人这样,或患得患失,或大彻大悟。
张介宾放下酒杯再次说道:“李兄,我有好多疑问,想向你请教。”
“请说,我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李怀弥对他很是感激,能帮上忙正中其怀。
“我思索过古往今来,四夷为患之史,向来是北多而南少,西多而东少。”张介宾回顾历史,接着说道:“可近来却不同,已成东北多而西南少,东南多而西北少之势。不知是何缘故?”
“呃……兄愚钝,委实不知。”李怀弥哑然,他只是一个小小译字生,哪知道国家大事,更不知道国际局势变故。
张介宾大失所望,看向其他人问道:“诸位都是各方才俊,可否给介宾解惑?”
众人默然,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平时论起,国家大事来头头是道,此时张介宾之问,确实难倒他们了。
“这事儿我倒略知一二。”
众人看去,正是汤显祖。
汤显祖解释道:“谭司马是我榜样,我打小就想从军报国,可是还没等我长大,天下已然太平,我也就只能从文了。”
“前些年我还真就这个问题,思索了好些年,也曾与谭司马书信往来交流过。”
“关于东南为患,答案就在郑若曾著的《日本图纂》、《筹海图编》、《江南经略》三书之中。概括起来就是西北商路断,而东南商路开。”
“西北,一则是回回教一统西域,与鞑靼信仰不符,再难倚西域为臂膀;二则也是商路,西北商路已断,而西域贫瘠,再难以养活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