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

醒酒汤还没这么快起作用,沈翊身上有

炎淡的酒香萦绕,他的嗓音低哑,却异常性感,惑人心魄,闻妹好似醉了,一定是喝了合卺酒的缘故!她紧闭双眼,呼吸极轻,分明什么都没做,她却浑身热了起来,仿佛跑了很远很远的路,累得不行了。沈翊抬起头,幽深的凤眸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羽睫,勾了勾唇,“怕成这样还说愿意?”

闻妹缓缓睁开眼,抿着唇角,不知道该说什么,此刻的四哥是她没见过的,唇角的笑意带着些许戏谑,像是在逗她玩,可眼中分明翻涌着某种浓烈的,她看不懂的情愫。这是四哥,可又好像不是四哥。

也或许是她没见过的四哥。

两人四目相对,沈翊胸腔中剧烈跳动的心脏慢慢地平复下来,谁也不说话,屋外檐下的风铃被吹得叮叮当当,但传入屋内其实不大听得清,更像是一首安眠曲,寂静中带着清幽的沈翊不知盼了这一刻多久,久到恍如隔世。

十年了,当初救他性命的小姑娘,终于成了他的妻。

他在十一岁那年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先生,可上天又将她派到自己身侧。

沈翊向来信“人定胜天”,唯独在闻妹上,他觉得是上天赐予他的珍宝。

珍宝是需要被呵护的,即便他非常想强硬的占有,可他却怕自己会玷污了珍宝。

“睡吧,”沈翊从被子下寻到她的一只手握紧,十指相扣,“等到你真正愿意的那一天。”

等到她愿意睁着眼睛看着他,而不是颤抖着眼睫躲避时。

他已经等了十年,不急于一时。

沈翊躺了回去,被子搁在腰间,两人挨得极近,一双手还紧紧地扣着,不分彼此。

闻妹嘴上说着愿意,可当沈翊不打算做什么的时候,她心里还是蓦然地松了口气。

也不是很抗拒,洞房花烛夜,本该成其好事,但四哥的反应,让闻妹心尖酸胀,她感受到了四哥的尊重,而这种尊重,她只在四哥身上感受过。人人赞誉她的皮囊,唯有四哥,冲得从来不是这身皮囊。

沈翊的手比她要热得多,也大得多,能整个包裹住她的手,要是冬日里有这么一双手,便一点也不怕冷了。闻妹的呼吸逐渐地平稳下来,嘴角悄悄地勾起了一抹弧度,在百般局促中,她感受到了一丝喜悦。

她闭上眼,带着舒适地心情入睡,暂且当一回缩头乌龟,但她不会让四哥等太久的,他们不再是兄妹,而是夫妻了,闻妹沉入睡意前,脑海中反复浮现这句话。屋内很静,静到能听见帐子外燃烧龙凤喜烛的声音,闻妹睡沉了,沈翊却毫无睡意,某处兴奋地至今冷静不下去,又胀又疼,他在心里默念了一百遍清心咒,也没让它平静。生理反应是最骗不了人的,当靠近一个你爱的人时,身体会比大脑更先反应过来,叫嚣着亲近。

第一次做那梦时,他唾弃了自己一天,觉得自己禽兽,可后来他却盼着她入梦,梦里有她,沈翊从不会半夜被惊醒。她好似是他梦魇的克星。

如今她就在身侧,沈翊身上每一块骨头、每一处血肉,都在激烈地碰撞,不由自主地想要拥抱她,以解相思。沈翊的指腹小心翼翼地蹭了蹭闻妹的手指,像个饥渴了很久的乞丐,遇到了美味佳肴,他往里挪了一点点,两人挨得更近。过了很久很久,屋外的风都停了,檐铃也陷入沉睡,久久得不到慰藉的某处只好偃旗息鼓,但沈翊还是睡不着,也不敢睡。他怕自己睡着会做噩梦,若是半夜吓着她便不好了。

太医开的药他服用了两个月,还是没多大用处,也找千留醉看过,只说他是心病。

心病还需心药医,千留醉治不了。

难道一定得等他报了杀母之仇,才能解了心结吗?

沈翊略扭头,借着昏暗的烛光看着身侧的闻妹,也罢,再等等吧。

闻妹本就累了一日,哪怕换了地方,也是一夜好眠,清晨是被竹夏喊醒的,“王妃,今日得入宫谢恩。”“王爷呢?”闻妹看着丫鬟们捧着洗漱用具鱼贯而入,却没瞧见沈翊。

竹秋回:“王爷一早去了校场,约摸着也该回来了,可要奴婢着人摆膳?”

才说完,院子里就传来了婆子给沈翊请安的声音,闻妹笑了笑,“摆膳吧。”

两人洗漱后坐到了花厅用早膳,六月已是盛夏,晌午的日头有些毒,但晨间清风微凉,外边花圃里开着各色花草,舒适宜人,胃口大开。“昨晚睡得可好?”沈翊给她盛了汤,两人用膳时屏退了左右,沈翊不爱丫鬟伺候,就两人挺好。

闻妹接过碗,俏皮地眨了眨眼,“一觉到天明,在侯府都没睡的这么舒服。”

沈翊见她气色红润,心下便满足了,所求的,不就是让她开心嘛。

沈翊喝着粥,说:“一会入宫谢恩,先去拜见皇上,再去拜见皇后。

“倒是没见过皇后。”闻妹心中隐约有个猜测,四哥的母亲,或许是被皇后杀害的。

“往后就见得多了。”沈翊不欲多提魏皇后。

此时外边吵嚷起来,闻妹抬头望去,只见月露笑着走进来,“王爷,王妃,踏雪逮着鱼了。”

“啊?哪的鱼?”闻妹来了兴致,昨日太忙,她也没顾得上踏雪,猫儿一直在兰嬷嬷身边。

月露还没来得及说呢,就见踏雪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进来,嘴里拖着一条金红色的锦鲤,尾巴翘得老高,像是打了胜仗回来。“这不是萏池里养的锦鲤吗?”闻妹哭笑不得地看向沈翊。

萏湖就是燕王府最大的那个湖泊,栽种着许多荷花,也养着不少各色锦鲤。

踏雪把锦鲤拖到闻妹跟前吐出来,仰头看着闻妹,邀功一般,用爪子扒拉了一下锦鲤,锦鲤还没死透,突然蹦跶了一下,踏雪一爪子拍在锦鲤头上,仿佛在说“老实点”。“哈哈,你可真是坏啊,这么漂亮的锦鲤都被你抓住了。”别说闻妹,就是外头候着的丫鬟们瞧见这一幕也笑呢。“他这是给你抓的,是个有良心的小家伙,”沈翊弯腰抱起它,“你倒是会挑,你知道这锦鲤多贵一只吗?是南边上贡来的,比你贵得多,你就敢抓。闻妹摇头失笑,“这才头一日,就被它发现了,日后那池子里的鱼不得遭殃,要不然拘着它,别让它去那边了。”先前踏雪被拘在兰苑,兰苑地方就那么大,待久了踏雪就腻得很,整日趴着睡觉,现下搬到王府,偌大的地方,足够踏雪撒欢了。“没事,让它吃吧,”沈翊放下踏雪,“左右是几只鱼,没了再养。”

“喵呜~”踏雪舔了舔爪子,又把锦鲤往闻妹跟前推了推。

闻妹看得心头柔软,“我不吃,你自己吃吧,月露,你把鱼拿下去蒸熟再喂给踏雪。

踏雪是沈翊送她的,陪伴了这么久,于闻妹而言,像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孩,做什么都觉得有趣。

“是。”月露蹲下来,摸了摸踏雪,用帕子包起鱼。

踏雪一见鱼没了,就跟着月露走了,眼巴巴的望着月露手上的鱼,喵喵叫。

闻妹望着这一幕嘴角上扬。

沈翊忽然说:“若是我们以后有了孩子,是不是也会像踏雪这样顽皮?”

闻妹没想到沈翊竟戳破了她心里在想什么,白皙的面颊染上绯色,嗔了一句:“四哥。”

沈翊笑了笑,不再说了,不过方才那一幕,当真很像闻妹看着顽皮的孩子,有种岁月宁静之美。

用过早膳,沈翊先带闻妹去了祠堂,王府深处修建了一座小祠堂,位置偏僻不打眼,也不算大,里边摆着四个牌位,沈翊外祖父、外祖母、母亲与先生。“母亲,我成婚了,带儿媳妇来给您瞧瞧。”沈翊点燃了一对香,把其中三支递给了闻妹。

闻妹双手捧香,跪在蒲团上,今日才晓得四哥母亲名叫‘曲菡’,是因为这样,四哥才喜欢荷花的吗?萏湖也是避开了母亲名讳,从‘菡萏’中取了‘萏’字。“新妇闻妹拜见外祖父、外祖母、母亲、先生,往后一定替你们照料好夫君起居,做个贤内助,你们尽可放心。”闻妹说着眼角溢出点泪水,四哥独自背负了这么多年的血海深仇,往后她和四哥一起背。沈翊扭头看了眼闻妹,这是她第一次喊他“夫君”,竟如此悦耳,犹如天籁。

两人磕了头,上了香,沈翊才和闻妹说起往事:“外祖母是生母亲时难产血崩去世的,外祖父也没续弦纳妾,把母亲当眼珠子一般养大,本想让母亲招个上门女婿,谁晓得遇到了那时还是王爷的皇上,一见倾心。

“皇上原本想带我母亲回京,可母亲得知他身份后却拒绝了,母亲不愿意为人妾室,也不想和三宫六院争斗,便与皇上分开了。”“不曾想俩月后母亲发生自己有孕了,她与外祖父商议后留下了我,因此饱受外界议论,但她毫不在意,没再招赘,就一心养着我,操持家中的生意。“曲家在锡州还算富庶,日子过得不错,也时常接济贫困,渐渐地也没人再议论这事,生活平淡宁静。闻妹感叹道:“母亲是个奇女子。”

敢在婚前就与爱人发生关系,也敢在得知心仪之人身份时为着心中坚守而拒绝,更敢不婚产子,无论哪一件,落在定都世族眼中,都是要被戳断脊梁骨的。在这个世道,曲菡当真配得上自己的名字一一出淤泥而不染,不畏世俗眼光,勇敢做自己。

“也是外祖父纵容她,要星星不给月亮,惯得无法无天,但凡她在意规矩,我就生不下来,”沈翊眸色暗淡地笑了笑,“要真是这样也好吧,就不必招来杀身之祸。事发后,沈翊常常这样想,若没有他,所有人都不用死。

“这不怪你们,只怪杀人凶手,”闻妹靠近沈翊,看出了他身上笼置着的悲伤,主动握住他的手,“四哥,你没错,错的是凶手。”“母亲不畏世俗生下你,足以证明她有多爱你,你迟早会为母亲报仇的。

沈翊垂眸对上闻妹坚定的目光,抬手蹭了下她的面颊,“嗯,会的。”

两人从祠堂出来,要入言了,闻妹不想他一直沉浸在悲伤中,便说起了别的,“四哥,你不知道,我曾经去过锡州呢,跟着祖母去的。“锡州好热,比定都热多了,夜里睡觉发一身汗,不过锡州的果脯好吃,有许多我没见过的。

锡州偏南,各色果子多,又不易存储,便都做成果脯,锡州的果脯也有不少是上贡之物。

沈翊牵着她的手,不紧不慢地往外走,很享受这一刻的时光,“日后再带你去瞧瞧。

锡州与定都千里之遥,可偏偏就让顺安帝和曲菡遇到了,也让闻妹和沈翊遇到了。

很多时候,不得不说一句缘分天定。

两人起得早,虽在王府耽搁了一会,到宫里时也还算早。

顺安帝先前已经见过闻妹,这次没说什么,只提点了句:“早日为燕王绵延子嗣。”

皇家向来最重视子嗣,开枝散叶,才是兴家之兆。

从泰平殿出来,两人前往坤宁宫。

“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因着这是闻妹作为新妇入宫,第一次觐见魏皇后,所以行了跪拜大礼。沈翊行色如常,跪下去时也毫不犹豫,好似只是寻常的一个动作。

可闻妹听着四哥膝盖触地的声音,心里头就像是有一群蚂蚁在啃噬,酸痒难耐,四哥得下多大的决心,才能对着杀母仇人下跪自如。“起来吧。”魏皇后挥了挥手,“赐座。”

“谢母后。”沈翊扶着闻妹起身。

坐在对面的瑞王笑了,“二弟还当真是心疼二弟妹啊,呵护备至。”

知晓两人会来请安,所以瑞王一早就带着瑞王妃进宫看热闹了。

闻妹面露娇羞,又福了福身,“见过皇兄、皇嫂。”

瑞王坐着不动,倒是瑞王妃起身回了个平礼,“燕王妃客气,燕王好福气,弟妹仙姿佚貌,妾身都要看呆了。”“是啊,难怪燕王向皇上求娶呢。”魏皇后不动声色地瞟了眼闻妹,瞧她今日淡妆浓抹,可也掩盖不住其姿色,心里下意识松了口气,幸好被燕王捷足先登,若是被顺安帝瞧见,怕是要弄进言里来了。魏皇后又说:“容貌乃身外之物,不可自视甚高,既然做了燕王妃,就要谨守本分,伺候好燕王,明白上下尊卑,女子最忌善妒,要遵夫顺夫,本宫也没什么好送的,精心挑了一本《女诫》,拿回去好好阅览。”魏皇后本就对燕王没什么好脸色,再从瑞王那得知燕王与北兴王府走得近,司马昭之心,魏皇后对这两人都厌烦,巴不得两人不和,家宅不宁,自然也就对朝堂之事分身乏术。“谢母后堂赐,儿臣一定铭记于心。”闻妹只当听不出言外之意,微笑着接下。

这时瑞王也道:“二弟娶了王妃,过不了多久,也得纳侧妃了吧,母后说得是,二弟妹届时可不要吃醋才好。”新人进门头一日,就对着新人说要给夫君纳妾,是个女子都不会乐意,他们的算计别太明显,巴望着在闻妹心里头埋下离心的种子。闻妹依旧笑容柔婉,“妾身一切都听王爷的安排,绝不敢拈酸吃醋。”

无论他们说什么,闻妹都不改面上的笑容,看起来没有丝毫的脾气,顺从温和得很,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没点劲,弄得魏皇后都懒得说了,摆了摆手,借口说乏了,让他们退下。眼瞧着两人离去,魏皇后轻哼了声,“看来这个麻女还不是个善茬。”

“姑母,妾身瞧着燕王妃不似外界传的那般,不像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庶女。”瑞王妃观察了闻妹半晌,也没瞧出什么错处,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闻妹笑起来又格外娇艳,让人不忍苛麦。瑞王也拧起了眉头,“看来永平侯府的水还挺深,能出人物。”

一个沈翊就让他头疼了,要沈翊真得了贤内助,他才要发愁呢。

魏皇后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急什么,这才哪到哪,是不是真材实料过些日子就晓得了。”

“琳娘,你还没好消息吗?”魏皇后的视线落在瑞王妃的肚子上。

瑞王妃面色局促起来,垂着脑袋,“尚未。”

自从上次小产,她就一直没怀上,她也急啊,家中母亲遍请名医,她日日喝坐胎药,喝得喉咙里都是苦的,大夫们都说她身子无碍,却怎么都没怀上。魏皇后面色微沉,说道:“燕王大婚,兴许不日就会有子嗣,你们也得抓紧点,若是让燕王先生出嫡皇孙,于大计不利。”如今荣郡王尚未婚配,只有瑞王和燕王成婚,谁先生下嫡皇孙,对于夺嫡也是有利的优势,毕竟储君之位,也看重子息繁衍否则,当初瑞王也活不下来。

瑞王连忙起身,“是,儿臣一定上心,母后放心,琳娘有孕之前,儿臣绝不去侧妃的院子,儿臣也盼着有嫡子。”瑞王这番忠心表得好,魏皇后脸色和缓了不少,“抓紧点吧。”

走出坤宁宫,沈翊蹙着眉头,瑞王妃看起来有些不对,但他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只能说是直觉。

闻妹走在沈翊身侧,见他一直不说话,有些忧心,大着胆子牵住沈翊的手,“四哥。

“怎么了?”沈翊回神,握紧她细腻的小手,垂眸看她的神色黯淡,还当她操心纳侧妃之事,便说:“方才她说的话不必放在心上,我不会纳侧妃,那什么《女诫》你也不必看。魏皇后分明是故意恶心他,盼着两人离心。

闻妹摇摇头,“我没担心这个,只是看你不太开心,皇后她.....

跪仇人,哪能开心得起来啊。

沈翊想明白了,扬唇一笑,“妹儿这是心疼我?”

闻妹被沈翊嘴角的笑容晃了眼,微羞地抿了抿唇,极小声地说:“嗯。”

心疼啊,哪能不心疼,人心又不是石头做的。

虽然这句“嗯”很小声,还是被沈翊捕捉到了,嘴角笑意愈发深了,紧紧地握住闻妹的手,“那便足够了。有人心疼,就算不得委屈

“走吧,咱们去给褚先生送喜糖。”沈翊没松开她的手,就这么牵着她往宫门口走去。

眼瞧着要离开后宫了,宫道上远远地走来一队仪仗,由远及近,人数还不少,一个身穿雪青色宫装的妃嫔乘着轿撵而来,看着位份不低。“是柳贵妃。”沈翊提醒道。

闻妹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是柳侍郎的女儿,曾经有孕的柳淑妃,后来小产了,皇上念及其失了皇嗣,封了贵妃。听说后宫里头,除了魏皇后,皇上最宠的就是柳贵妃。

柳贵妃的轿撵近了,闻妹才瞧清楚,的确是一个婉丽的女子,眼角眉梢含着柔情,瞧不出丝毫的攻击性,极其容易令人对她放松警惕,是和魏皇后截然不同的气质。怪不得柳贵妃能成为后宫的解语花,得到皇上的喜爱。

“见过贵妃娘娘。”虽不必行叩拜大礼,两人还是见了晚辈礼。

柳贵妃靠坐在轿撵上,温声笑道:“快免礼,原来是燕王与燕王妃啊,我说远远瞧着,

从未见宫里头有这般绝色,王妃可真是沉鱼落雁。

闻妹含笑垂首,“娘娘谬赞,妾身愧不敢当。”

“王妃过谦了,”柳贵妃看似很喜欢闻妹,“昨日燕王大婚,本宫也无缘得见,今日恰好遇到,本宫托大称燕王一句庶母妃,总得给点见面礼,喜儿。”柳贵妃话落,身侧的宫婢喜儿托着一个青色锦盒上前,打开了盖子,里边摆着一座白瓷的观音大士。柳贵妃道:“这座观音大士是从前本言母亲在寒山寺求得,大师父放在佛前开过光的,可惜我的皇儿没能保住,留在我这儿也是无用,就送给燕王妃,保佑燕王妃早生贵子。”闻妹双手捧着接过,福身道:“谢贵妃娘娘,妾身一定好生供奉。”

“燕王妃得了空也可往本宫宫里坐坐,今日就不耽搁二位了。”柳贵妃说完抬了手,轿撵继续往前走。走出一段距离,喜儿才道:“娘娘,燕王能明白您的意思吗?”

柳贵妃观赏着指甲上才做不久的蔻丹,方才的笑容消散

“若是连这都不明白,那他也不配和瑞王争。

喜儿点点头,“娘娘说得是,只是奴婢瞧着燕王好似没什么背景,燕王妃也只是个麻女,恐怕很难和瑞王争。”柳贵妃抬眸望着皇城四四方方的天,“除了燕王,本宫也没别得选择,荣郡王更不如燕王,昨日燕王大婚,办得这样隆重,压了瑞王一头,兴许呢。”柳贵妃的手搭在腹部,她永远也忘不了孩子从自己身体里离开的感觉。

她迟早要魏氏给她的孩子偿命!

闻姝把观音大士递给竹夏捧着,回头看沈翊,“柳贵妃这是何意?瞧着像是特意等着咱们。”

沈翊摇了摇头,“回去说。”

宫里人多眼杂,隔墙有耳。

直到出了宫,上了马车,沈翊才指着那观音大士说:“柳贵妃这是投名状。”

“投名状?”闻妹没明白,“柳贵妃要站在你这边?为何?”

柳贵妃年纪轻轻,又得皇上宠爱,大可以自己生一个儿子,何必要帮不熟的沈翊?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沈翊嗤笑了声,“她小产就是魏皇后做的手脚,并且往后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了。”闻妹惊讶地掩唇,“不是说是柳贵妃不小心摔了一跤吗?”

当初柳家宴请宾客,她也去过柳家,眼瞅着柳家就要显赫起来,谁知柳淑妃摔跤小产,柳家冒了半个头,又掉下去了。她虽知深言尔虞我诈,可也是第一次亲历这样的阴毒事,章氏在侯府也是一手遮天,对庶出多有偏颇,可她都没有动过府里的孩子,永平侯的几个孩子都长大了,那可是一条人命,不是一只蚂蚁。“哄骗外界的理由罢了,”沈翊合上锦盒,指尖在盒面上敲了敲,“你还记得柳贵妃是几时小产的吗?我又是几时恢复的身份?”闻妹回想了下,后知后觉,“都是七月里,前后不超过半个月,难道是因为柳贵妃小产,皇上才急着恢复你的身份?”沈翊颔首,“正是,魏皇后害了柳贵妃的孩子,皇上恼怒,不想再忍,便趁着永平侯离京御敌之时,恢复了我的皇子身份。”沈翊第一次入言拜见顺安帝那晚,魏皇后一来就提到了柳贵妃小产的孩子,便是在和顺安帝交换筹码,她知道顺安帝在查柳贵妃小产之事,恐怕也抓住了一些把柄。所以魏皇后想和顺安帝做个交易,魏皇后不拦着顺安帝让沈翊认祖归宗,而顺安帝也不要再查柳贵妃小产之事,两人各退一步。要不然沈翊认祖归宗之事哪里有这么简单,若不是此事,魏家绝对要闹出点风波来。

闻妹听得目瞪口呆,“皇上这也太会算计了,一环扣一环,天下之主果然不是谁都能坐的。”

一切都那么巧,巧得令人咋舌。

闻妹咽了咽喉,“我若是入宫,怕是活不过三日。”

沈翊轻笑,伸手点了下她要掉到地上的下巴,“当你身处其中时,不知不觉就会同化,你瞧柳贵妃,上次吃了亏,这次不就知道寻求同盟。后宫深深,也并不是人人进去就会斗,只是伤得多了,见得多了,就学会了。

闻妹心想也是,“那咱们算不算捡了个便宜,柳贵妃瞧着还挺受宠,往后咱们在宫里也有眼线了。”瞧,沈翊方才说什么来的,身处其中,不知不觉就被同化了。

沈翊还没说什么呢,闻妹就自动代入了夺嫡之争。

魏皇后于沈翊有杀母之仇,而想扳倒魏皇后,就得扳倒瑞王,扳倒魏家,所以这场夺嫡之争,是不可避免的。“失道者寡助罢了。”沈翊没觉得柳贵妃有多重要,以魏家如今的做派,这样的人多的是。

“近期别入言拜访柳贵妃,还不急,我猜测,柳夫人会先上门。”沈翊对言中算不得熟悉,闻妹去拜访柳贵妃,他身为男子,不便前往,所以不想将闻妹置于险地。“知道了。”闻妹一大早的受了惊吓,窥见了皇权血色的一角,兰嬷嬷说得对,皇城是尸山血海堆就而成。她下意识把手放在腹部,也害怕来日她的孩子会成为权利争斗下被丢弃的棋子。

沈翊对她何其熟悉,瞥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伸过手去握住她,“担心像柳贵妃一样吗?”

闻妹点点头,“只是觉得孩子是无辜的。”

“皇城里没有什么是无辜的,子嗣是后宫妃嫔上位的踏脚石,也是能让其死无葬身之地的绊脚石,后宫很多妃嫔因为失了孩子彻底失宠沦落冷宫,柳贵妃还算是有些本事的,”沈翊摩挲着她修剪圆润的指尖,“放心,我不会让我们的孩子出事。不到万无一失,他也不会去考虑子嗣的事。

大概是想让闻妹放松,沈翊又笑着揶揄道:“再说,咱们还没圆房,哪来的孩子?”

果然,闻妹一听见这话,脸颊立马羞红,嗔了他一眼,“在外边。”

这种对于闻妹是夜里头关上门才能提的话,青天白日,车轮滚滚,外边还能听见沿街摊贩的叫喊声,她哪里好意思。“行,”沈翊靠近她,凑到她耳畔,压低了声音,“咱们晚上说。”

闻妹攥紧了手上的帕子,这下真是羞得不能见人了,低着头不敢看沈翊。

四哥方才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不正经起来了,闻妹着实有些招架不住。

好在沈翊没再逗弄她,再逗下去,脑袋都要缩到肚子里去了。

望着闻妹通红的耳廓,沈翊心中无比满足,妹儿的一嗔一喜,皆因为他。

两人回到王府,换了身家常的衣裳,提上喜糖喜饼再度上了马车。

褚先生并未入仕,家住城西的一个小院儿里,这边较为偏僻,住的人也不多,十分安静,倒是很适合褚先生。进了院,一眼就瞧见大片的竹林,正如东坡先生所言“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褚先生也是爱竹之人。“见过先生。”闻妹和沈翊都是褚先生的学生,不会因为身份的改变而改变,因而仍旧对褚先生行学生礼。褚无续也不拦着,坐在亭中安然地受了两人的礼,笑道:“我就寻思着也该送喜糖来了。”

褚无续不爱凑热闹,昨日不曾参加婚宴。

闻妹递上喜糖喜饼,“哪能少了先生的。”

“都坐,尝尝我新制的竹叶茶。”褚无续打开食盒,拿着喜饼就吃,不拘小节。

沈翊和闻妹坐在他对面,沈翊提起泥炉上的紫砂茶壶,泥炉中炭火明灭,见火不见烟,这是上好的银丝炭。淡褐色的茶水汩汩从茶嘴里倒出,盛在粉彩薄胎瓷茶盏中,清丽透亮,竹叶的清香扑鼻而来。

这小院儿看着不起眼,可其中的用具无一不精,褚先生身为大周名儒,哪怕不出仕,也少不了供奉。闻妹端起茶盏,在鼻尖轻嗅,笑说:“先生制的茶香气浓郁,汤底清亮,学生有口福了。”

吃着喜饼的褚无续捋了捋长须,

“可这喜饼却不如你做的好吃,七姑娘可是敷衍老夫。”

沈翊轻笑,“这两日太忙了,改日让内子做了给先生送来。”

褚无续睨了他一眼,瞧着不大乐意,“你这大婚,老夫可半点好处也没捞着啊。”

“先生勿怪,厨房在哪?”闻妹起身,说:“学生这就给先生做点心去。”

褚无续从前待闻妹还算不错,不会因为她是庶出就厚此薄彼,也从没苛待过四哥,因而闻妹对褚先生很是尊敬。沈翊抬头,握住她的手,“改日吧,这才新婚头一日,怎能劳你下厨。”

“不碍事,做点心而已,你与先生聊着,我做些简单的去。”闻妹拍了拍沈翊的手背。

褚无续当真也不客气,喊了个婆子带闻妹去厨房,“七丫头,昨日正好有人送来了一些莲子,你瞧着做点什么。”“好,先生稍等。”闻妹跟着婆子去了,月露和竹夏也跟上。

凌盛守在远处,这下亭中就只剩下褚无续和沈翊两人了。

风一吹,院中的竹林哗啦啦得响,快晌午了,院中却凉爽宜人。

沈翊抿了口清茶,不紧不慢道:“先生不必支开妹儿,我不介意她听这些。”

“我可没支开她,”褚无续又咬了一口喜饼,大概是真觉得不好吃,扔回食盒中,“你这饼哪买的,硬得像石头。”“城中最大的点心铺子订制的,还入不了先生的口,先生是越发挑了。”闻妹不在,沈翊和褚无续说话也没先前那般毕恭毕敬。褚无续喝了口茶,漱漱口,才意味深长道:“人生短短百年,岂能委屈了自己,我可不像你,最能委屈自己。”沈翊的视线落在被风吹皱的茶上,薄唇微勾,“不是先生教我的,小不忍则乱大谋。”

褚无续无所谓地说:“教的是你,又不是我,老夫才不受这个委屈。”

沈翊失笑,明白他的意思,正是因为不想受身不由己的委屈,才不入仕,做个闲云野鹤,自由自在。褚无续是个随和的性子,不受规矩拘束,朝堂也并不适合他。

两人闲谈半晌,褚无续放下茶盏,说起了正事,“镰州那边如何了?”

沈翊也收敛了笑意,“正则尚未传回消息。”

“今年镰州春日少雨,不少地方受了旱灾,按理来说,今年的税粮产量得减少。”褚无续透过檐角看了眼湛蓝色的天空,老百姓嘛,就是靠老天爷赏饭吃。沈翊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杯壁,薄胎瓷杯壁薄得能透光,茶水的热度尽数蔓延到指腹,“镰州知州今年是第三年在任了,若是政绩好,明年就该调任回京,往上升一升,他恐怕不会舍得这么好的机会。褚无续轻哼,“他的机会不也是你的机会,真的决定好了,这么快就动手?”

沈翊眸色深沉,说:“我这个人没耐心,喜欢先发制人。”

他和瑞王之间迟早都要撕破脸皮,与其等被瑞王夺了先手,不如先下手为强。

褚无续看着厨房的方向,“若不是因为去年没娶七丫头,你怕是去年就动手了吧。

“没办法,妹儿身份不便,我若想娶她,总得借瑞王之手,让魏宗多活了一年,已是我仁慈。”沈翊眸中显露阴鸷之色,提到魏家人,他总是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褚无续瞧见他的神色,长叹一声,摇晃着羽扇,“师伯若是知道你变成这样,怕是会心痛。”

一个满心只有复仇,身上沾满鲜血的阴狠少年,这并非元鸿声想看见的。

沈翊喉间轻滚,撇开了视线,“先生会体谅我。”

褚无续颔首,“也是,师伯最是厌恶外戚之患。”

褚无续所说的师伯名叫元鸿声,就是自小教导沈翊的先生,也葬身于那场大火。

他是先帝时期的状元,才高八斗,先帝看重他,想令他为太傅,教导那时还是皇子的顺安帝,可元鸿声看出了顺安帝背后的魏家一党,外戚祸政,他不愿为外戚所驱使,拒了先帝,云游而去。而后先帝便命榜眼郭晟为太傅,教导顺安帝,郭晟与元鸿声是同乡,两人亦师出同门,亲如兄弟,而褚无续是郭晟的关门弟子,对元鸿声称之师伯。郭晟钦佩元鸿声,因此常常在学生面前谈及,褚无续对这个师伯倒不陌生。

可惜郭晟最终死在外戚之乱中,而褚无续也因此不愿入仕,当初顺安帝让他教导沈翊时,他本是想随便教两年,便寻个借口离京,可褚无续认出了沈翊那手字有师伯之风,探听之下,才晓得沈翊竟是师伯的学生,因而倾力教导。“可先生还是死在了外戚之祸下,”沈翊起身,背对着褚无续,望着院子里的竹林,“先生与师叔都是当代名儒,本该教养桃李无数,而不是死于政治倾轧。”元鸿声弃官云游江湖,郭晟入朝力挽狂澜,可惜两人的结局都一样,都死在了魏家手中,仿佛魏家这张大网,网住了整个大周,令人无处可躲褚无续叹息:“这局难解。”

“可我偏偏要破了这局,”沈翊回首,面容沉毅,“我不信这天下姓魏,母亲的血,先生的仇,师叔的债,我皆要一一讨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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