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学

天气果然阴晴不定,回到王府才一会,就下起了雨,这场雨一直下到晚膳时分才淅淅沥沥地停了。

沈翊从书房打着伞回来,进了檐下,把伞交给竹夏,一面拍着衣袖上落到的雨珠,一面和闻妹说:

“今年这天气反常,这个季节本应少雨。”

秋雨较为淡缓,不似夏季疾风骤雨,可这两日下的雨都过大了。

“是啊,不知谯城那边如何了。”闻妹递了干净的巾帕给沈翊,“擦擦手,天气转凉,明日你换件厚实的衣裳。沈翊擦了手,还帕子时握住闻妹的手笑,“天冷有人添衣,心都是暖的。”

有时沈翊想,若非背着血海深仇,两人只是寻常夫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三两餐食,下雨时坐在屋檐下看着落雨闲话家常,似乎也不错。“你这话说的,好似凌盛没照顾好你,他何时不记得给你添衣了?”闻妹把帕子递给了月露,故意歪曲了他的意思。沈翊牵着闻妹的手不肯松,“你与凌盛怎能一样,凌盛日后自有他的娘子操心,我的事情应该你来操心。”闻妹往外看了眼凌盛的背影,“说起来凌盛也老大不小了,要不要给他寻摸一门亲事?”

“不急,等尘埃落定吧。”沈翊捧着闻妹的手,看她手背上的结痂,掉了一半了。

“你这么有把握吗?”闻妹觉着才开了个头,哪有这么快就结束,等到尘埃落定,就怕凌盛年纪都大了。“不出两年,”沈翊肯定地说,幽深的眸子与她对视,“不出两年,我就让你过上安稳的日子,不必再跟着我提心吊胆。”“皇上忍魏家十几年,等的就是我这枚棋子,我猜皇上最多还能忍魏家两年。”当初顺安帝将沈翊送到永平侯府,就是为了磨炼出一把趁手的刀,沈翊果然也不负期待,自从上朝后,将瑞王打压得节节后退,魏家也娄

“你才不是棋子,不许这样说自己。”闻妹眼中流淌着心疼的神色,四哥看起来随口一说,可哪里有人愿意做棋子呢。沈翊勾唇笑了笑,“嗯,不说了,吃饭吧。”

闻妹想缓解一下心口的沉重,吃饭时就说起了遇到大丫的事,“我救不了天下人,能帮一个也好。“慢慢来,说不定你往后就能救天下人。”沈翊给她剔鱼骨,把鱼肉放进她碗中。

闻妹看着鱼肉扁了扁嘴,“我许久没见踏雪了,前两天我在园子里看见它,它兴奋极了,想来蹭我,却被月露抱走了。”从前吃饭时,踏雪总围在桌旁喵喵叫,不见它的身影吃饭都没意思了。

“再过两日,叫太医来给你瞧瞧,若是无碍,就不用避着了。”沈翊也习惯了踏雪在身旁。

闻妹点点头,大半个月没见,已是迫不及待。

闻妹再次去善兰堂时,大丫已经在学堂里坐着了,学堂是按照高矮来坐的,大丫坐的还挺前边,

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先生,一丝一毫地分心都没有。

闻妹站在后面默默地看了一会才转身去了厢房,召了周管事等人前来,说说善兰堂的情况。

周管事是从王府派来的,对闻妹较为熟悉,并不惧怕,“善兰堂并未出现不和的景象,众人彼此照拂,团结一心,上上下下井然有序。账房管事递上来一本账簿说:“回王妃,堂中账目已做好,上个月的收支进项都在这,请您过目。”其余十个从流民中提拔起来的妇人小管事回的也差不多,“大家都各忙各的,不敢偷奸要滑,娘娘放心。”闻妹翻看着账簿,说道:“你们都是因故住在这儿,来日若是有了傍身的银钱,想要搬出去另住他处,我是支持的,这儿本就是为了暂时收容无家可归之人,你们要是用心做工,攒下了银钱,搬出去自立门户,要比在这儿舒适。闻妹可没打算一直收留她们,现在她们没钱,吃喝都由堂中供着,但一个月有八成的工钱可以自个拿着,攒银子还是很快的。妇人们有些心动,住在善兰堂是好,但好几个人住在一个屋子里,到底有些不方便,也有些守寡的妇人,想着再嫁,在外边会自由一些,有人问,“娘娘,要是搬出去,咱那小崽还能在私塾读书吗?“可以,读书照旧,进了私塾,只要不违背堂训,便可读到十四岁,要是才学出众,有望考取功名的,还可以继续读书,将来若能考上,我还另外有赏。”时下考取功名可不简单,年年学子这样多,能考上的却寥寥无几,要是善兰堂能出几个秀才举子,闻妹才真要开心。妇人们欣喜异常,纷纷磕头:“王妃娘娘真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再世,我们能遇到娘娘是修了八辈子的福!”闻妹抬了抬手,“快起来吧,我不爱这些繁文缛节,我盼着你们都有出息,现下是我帮你们,我指望着你们将来也能帮帮别人,彼此守望相助,日子才能越过越好。”

“我们一定不忘娘娘的教诲!”妇人高声应着。

闻妹又叮嘱了几句,就让他们退下了,独自待在厢房看账簿,看着看着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又喊了周管事和账房管事来,“我瞧着这些菜价米价是不是低了些?别是买的烂菜霉米吧?”

因着燕王府一直在购买粮食,闻妹对定都的米价了然于胸,这比燕王府采买的低了两成。

账房管事实话实说:“回王妃娘娘,采买时,掌柜的听说是给善兰堂买,便主动低价卖给我们,说是做善事。“原来如此,”闻妹明白过来,“但偶尔一次两次便罢了,勿要长期如此,人家做生意的也不容易,堂中银钱不缺,勿要占这样的便宜。她就怕有人借着燕王府的名头在外仗势欺人,那和魏家有什么区别?她的初衷可并非如此。

不过闻妹倒另有了点头绪,“周管事,你去寻摸两个实惠稳定的商行,长期供应的价格应当会比普通采买更低一些,签订契约,稳定供货,往后善兰堂的人只会多不会少,应当有不少商行愿意做这生意。”周管事连连点头答应,恭维道:“娘娘睿智!”

闻妹不爱听这些没用的话,又吩咐了几句,让他们退下了。

这才头一个月,没多少账,她很快就翻看完了,也没什么事,就打算走了。

离开之前,她又去学堂看了一眼,不知怎么的,她特喜欢看孩子们读书的样子,觉着他们有种蓬勃的朝气,像初升的旭日,看着心情都变好了。“大丫怎么不见了?”闻妹看她位置上没人,但桌面还摆着书。

月露猜测道:“她不是善兰堂的孩子,许是有家事。”

闻妹心想也是,就没多过问,转身离开学堂,准备回王府,却在门口遇到了大丫,大

个戴着褐色头巾的妇人牵着,妇人身后还跟着一个比大丫略矮些的男孩。

“王妃娘娘万安,民妇是大丫阿娘,夫家姓张。”大丫阿娘略拘谨的自我介绍。

闻妹颔首,“张娘子有事吗?先生正在讲课,怎么不让大丫进去?”

张娘子紧紧地握住大丫的手,“听大丫说,娘娘大发慈悲,免了大丫的束脩,民妇多谢娘娘。

“小事罢了。”闻妹还当张娘子只是来道谢的,可她却面色犹豫,起皮的嘴唇蠕动,像是有很多话想说,闻妹不想白白耽误时间,“张娘子有话直说,我还有事。张娘子终于鼓足了勇气,“大丫说不想念书了,不知娘娘可否让民妇的小儿子替了大丫?”

闻妹这下算明白过来了,原来不是来感谢她,是来占便宜的。

“大丫,你真的不想念书了?”闻妹把视线落在大丫身上。

大丫低垂着脑袋,闻妹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能看见她穿着草鞋的脚趾蜷缩着,张娘子推搡了一下大丫,“快回王妃娘娘的话。”大丫声如蚊蝇:“王妃娘娘,我不念了,让小弟念吧。”

谁看不出来大丫不是自愿的,张娘子却笑呵呵道:“娘娘您看,大丫自己说不念了,我想着不能辜负了娘娘,不如让我小儿子替了她,大丫念书也不能科举,还不如让我小儿子念书,将来考科举当官呢!”闻妹脸色沉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盯着张娘子瞧,张娘子后知后觉,笑容僵在嘴角,心里七上八下地打怵,生起了畏惧之心。闻妹极少生气,哪次来善兰堂,对着众人不是面带温和的笑意,人人都说闻妹平易近人,慈和的像菩萨娘娘一般,周围不少聚拢的百姓还是头一次看见闻妹的脸色难看成这样。有个认识张娘子的妇人说道:“老张家的,你家大丫得了王妃娘娘的看重是祖坟冒青烟,你通着大丫不念书,换了小的来,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咋能这么偏心?”张娘子脸上一会青一会白,瞪了那多管闲事的妇人一眼,“是大丫自个说不念书了,可不是我通的,再说女娃子又不能科举,迟早要嫁人,念这么多书,不是白白浪费?”“大丫念书又没用你的钱,那是王妃娘娘看重,哪里浪费了,真是不知好歹!要是我家闺女能进学堂念书,我出银子也乐意。”妇人也不惧张娘子,骂了回去。正是因为女子不能科举,所以私塾并不收女学生,像侯府这样的高门望族,还可以请先生入府教学,寻常百姓家的女孩,基本上念不成书,因此善兰堂筹办私塾也教姑娘家念书,早就在周围传开了。张娘子臊得慌,脸红了起来,还想说点什么。

“够了,”闻妹皱着眉头打断了两人,“张娘子,大丫是我特许入学堂的,换不了,你若是愿意出点束脩,也可以让你小儿子进学堂,看在大丫的份上,束脩给一半就行。”闻妹不想再逼问大丫是否自愿,她还小,哪能自己做主,大丫要是当着众人的面说是被逼的,闻妹也怕大丫回去会挨打挨骂,索性就取个折中的法子。张娘子一听要钱,顿时就打起了退堂鼓,家里已经供了一个儿子读私塾,小儿子是供养不起了,这才想让小儿子替了大丫,谁知没成。即便一半的束脩,对于张家来说也是难以负担的,最终张娘子面色讪讪,拉着小儿子走了,当着闻妹的面,倒是没把大丫一起带走。闻妹看大丫含着泪的通红眼圈,怜惜地摸了摸大丫的脑袋,“去学堂吧,别耽误了先生讲课。”

“谢王妃娘娘。”大丫以为自己要念不成书了,没想到还可以继续念书,欢欢喜喜地去了学堂。

大丫一走,方才那骂张娘子的妇人大着胆子上前来问闻妹:“王妃娘娘,我家有两个女娃,要是交束脩能到学堂念书吗?”这妇人家里做点小生意,日子还过得去,儿子在私塾念书,可私塾不收女娃,家里又请不起先生,只能作罢,方才听着闻妹说起束脩,足比私塾少了一大截呢,顿时心动起来。周围一圈百姓,都竖起耳朵听着,也有人说:“王妃娘娘,小人家也有一儿一女,也愿意交束脩。”闻妹没想到一场闹剧会演变成这样,大家都翘首以盼等着她的回答,看着这些人的眼神,她一时之间说不出拒绝的话。略想了想,她说,“这样吧,你们去寻周管事,想进学堂的留下姓名住址,容我考虑几日,若是可以,便派人通知你们。起初开办学堂是为了给善兰堂的孩子念书用,大丫是个意外,现下有这么多人想送孩子进学堂,可学堂暂时也容纳不下。这让闻妹犯起了愁,直到回了王府还是愁眉不展,沈翊瞧见还当她又去探望陶绮云了。

闻妹嗔了他一眼,“我怎么觉着你对绮云有偏见呢?”

沈翊摸了摸鼻尖,心虚地说:“我可没。”

“绮云命已经很苦了,你别老觉得是她害我不开心,毕竟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她是我第一个朋友呢。”闻妹和陶绮云认识的时间比如黛早,对于闻妹来说,陶绮云是不一样的。“我只是希望你开心,陶绮云的事你别急,再过些日子,我帮你解决。”沈翊这次特意派了周羡青去谯城,只要他这次能大展身手,这件事就成功了一半。“好,我相信你,”闻妹弯了弯唇,“我愁的不是绮云,是善兰堂的事。”

闻妹把今日遇到的事与他说了,“我想着要不要把学堂扩大,但这样,好像抢了私塾的生意,毕竟学堂的束脩收得低。”现如今能开办私塾的,大多是有点背景的人家,许多是致仕的官员,背后盘根错节,闻妹不想得罪了人。“这有何难,”沈翊抱过闻妹坐到他腿上,现在天气转凉,越发爱与她黏着,“能读得起私塾的,自不是寻常百姓,私塾的门槛往上,你便从私塾的门槛往下收不就得了,碍不着私塾。闻妹茅塞顿开,柔荑搭在沈翊的肩上,“倒是个不错的法子,我还有个大胆的想法,就是怕会给你添麻烦。沈翊挑了挑眉梢,“说说看。”

闻妹杏眸亮晶晶的,像是装着星辰,“我想开办女学。”

她说这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只叫沈翊听见了,像是偷偷摸摸地谋划大逆不道的事情。

幽香的热气喷洒在耳畔,直钻到沈翊心口去了,他笑,“你这想法是真大胆,怕是要捅破天啊。”

大周时下盛行“重男轻女”之风,不许女子外出抛头露面,女子不许科举,不许入朝为官,因此私塾也不收女子,女子学得最多的是女红厨艺等能让她婚后相夫教子的东西,念书对于大部分女子来说,犹如天方夜谭。闻妹微微叹了口气,“我知道这很难,只是突然有这么一个想法,兰嬷嬷和我说,灵兰古国的姑娘家可以念书,可以随意出入,可以行医行商,甚至可以入朝为官,毫无拘束,我觉着很不错。”若是兰嬷嬷没有和她说这些,她可能也不会这般大胆,几乎是颠覆了过往的认知,一旦开办女学,怕是整个大周都要动摇。“我觉着也不错,”沈翊赞堂地看着她,“我母亲为了接手外祖父的商行,付出了比男子多百倍的心血,起初还常常因为她是女子,生意争不过别的商行,可后来曲家的商行在母亲手里做大了,旁人也要尊一声‘曲东家’,要是时下对女子宽容一些,我母亲当初就不会这么艰难。”闻妹原本垂下的脑袋支棱起来,兴奋地看着沈翊,“你支持我吗?”

“我何时不支持你了?”沈翊捏了捏她柔软的耳廓,“想法虽大胆,但我们这一路办的哪件是寻常事?”抵抗外戚,争夺皇位,都是一件件把脑袋悬在刀尖上的事,再大胆也不过如此了,沈翊说:“你有这个想法是好,但得徐徐图之。”“我知道,”闻妹连连点头,喜笑颜开,“一口吃不成胖子,这事就算要办,也得等魏家倒台,我们有了足够的底气才行。手里有了权力,才能去谋实事,要不然就只能口头说说。

“嗯,慢慢来吧,你我都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别说女学,将来你就是想要开办女子科举,我也支持你。”沈翊最初只想报杀母之仇,可和闻妹待久了,他便忍不住去畅

妻可以,做力挽狂澜,开创盛世的帝后,不也可以吗?

他的野心早已被顺安帝一口一口喂大了。

“四哥你真好,”闻妹忍不住上前吧唧一口亲在沈翊的脸上,紧紧地抱住他,“我好喜欢你呀!”

四哥待她的好,不仅仅是衣食住行,更多的是彼此灵魂相契,连这样捅破天的想法都支持她,世间再寻不到这样的男人了。开办女学,女子科举,在当下这个风气中,要是让别人听见了,怕是觉得她疯了,得给她泼黑狗血,弄去沉塘。比起闻妹的激动,那句“喜欢”像是定身术一般让沈翊呆住了,都忘了回抱她,这是闻妹第一次对他说“喜欢”。短暂的愣神后,便是巨大的狂喜涌入胸腔,心口胀得像是吃了无数珍馐,要把身体撑爆,沈翊的喉结上下滑动,低着嗓音问,“有多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四哥最好了!”闻妹欣喜的把一切赞美的词都安在沈翊身上,觉得嫁给四哥真的太好了。沈翊嘴角疯狂上扬,很喜欢就是爱吧,妹儿说爱他!

他搂紧了怀中娇娘,两颗心贴得极近,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等了这么多年,好像终于等到了最想要的东西。

得了沈翊的支持,闻妹立刻废寝忘食地筹办起了学堂的事,既想将来开办女学,这次她就想多收些女孩,将女孩的束脩定得比男孩低一些,采用一带一的形式。若是家中送一儿一女来学堂,就可减免一半男孩的束脩,若送两个女孩来学堂,只收一个人的束脩,这样看起来对男孩有些不公平,可这个世道亦对女孩不公平,闻妹时只能想到这个法子,往后有更好的再完善。

周管事送了名册过来,想送女孩来念书的人家有不少,不过大部

分还是男孩,闻妹心知急不来,能开个好头也不错。

女孩多起来了,男女混在一块念书就不大方便,得另开辟一个女学堂。

很多年后史官笔下,都说这是女学的雏形。

闻妹心里惦记着事,这几日饭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睡前想到了什么好点子,突然从床榻间爬起来磨墨铺纸,沈翊只能无奈地找了件厚实外衣给她披上。又是用午膳时,闻妹吃到最后,碗里还剩下几口汤,忽然想到可以给女学堂加设女红等技艺课程,既能念书,还能学点手艺,也不至于在当下的环境中被指摘,她就一刻也等不了,生怕一会自己给忘了,放下碗就站了起来:“我先去书房了,你慢慢吃。”说完,急急忙忙地走了,月露等人都追不上她的步子。

“你吃饱....”沈抬起的手又放下,话没说话,人早跑没影了,闻妹现下比他还忙,沈翊轻叹了口气,把她剩下两口的汤端过来喝了,寻思着晚上和闻妹好好谈,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吃得消。用过午膳沈翊入宫去了,他收到了周羡青的来信,得和顺安帝回禀谯城一事。

等从宫里出来,已是夜色四起,天空下着小雨,晚风凉飕飕的直往人衣领里钻。

一进王府就听说闻妹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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