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明灯灭夜

江依还是不太习惯一个人,常被噩梦困住,睡不踏实,深夜转醒,发现我不在身边,吓出一身冷汗。没有要走,白天呛了冷风,夜里嗓子疼,起来找水而已,不想把她吵醒了。我回到床前在一旁坐下,她知道我没走,这才躺了回去。

我把被子盖到腿上,让她裹在被窝里,问她是不是口渴,我去倒水。她不说话,死死攥着我的手,掌心滚烫,指尖却凉得吓人。我摸上她的额头,江依锁着眉头一脸悲戚,兴许又是噩梦。

她醒得极早,我还记得夜里的事,想趁城里花灯集市陪她到外面走走,很多病都是闷出来的,偶尔出去散散心,凑凑热闹玩个尽兴,玩累了再睡,或许大有裨益呢。

很遗憾,江依显然不愿意动。

“有灯市,花灯、银灯、小纸灯、红灯笼……还有孔明灯呢,要不要去,不远,西楼那边,成百上千的灯点了蜡烛顺河而下,肯定没见过吧。”

她想了想,问:“是没见过,什么时候走?”

终于说动了,“你要是想,现在就走。”

“现在天刚亮呢,能看见什么呀,要看好看的就得入了夜再去看。”

“晚点也行,就是想陪你出去走走,一天到晚不出门会憋出病的。”

江依神了个懒腰,“太早过去还要一直等,外面那么冷,冻死人了,不想出去。”

她想去自然是她说了算,我只叮嘱一句:穿厚些。

现在不算太冷,只是刚从酷暑凉秋过来,一时不适应,又觉得时日不该变得那么快,妄图挽留岁月,不愿穿得太暖,野风该刮还是要刮,人觉得气温骤降,刚送走晚秋便迎来苦寒,其实时令而已,冷了穿,热了再脱,就是这样了。

花灯没什么好看的,往年都不怎么出门,给小桃买两串糖葫芦就算过年了。说不清楚,我就是觉得,江依一定喜欢这种热闹又亮堂的场子,天一黑,灯一点,几条街被照得亮如白昼,街道两旁吆喝不断,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她自小一个人,太可怜了,即便是我也有几个可以一同说话的朋友,她站得高,偏偏囿于一处。

京中少有水泽,我们走到护城河边,这条河自西向东,一直往南流,最后和别的大水一同汇入碧海。好多人在放灯,一眼望去都是姑娘家,个个心灵手巧,做的灯笼花能在水上漂出好几里,有的花纸薄,一整朵白灿灿的,透亮巧致。也有厚的,只露一圈闪着光亮的金边,任风再大也熄不灭。

灯盏顺流而下,半条河都是金金银银的花。再回头时,江依买了两盏木芙蓉,环在手臂间小心翼翼地抱着。她说我们两个手笨,做不出摊边卖的那种精巧的,有现成的何必不要呢,反正多半要沉底的。

原来有卖的,难怪水上漂的都是差不多的样式,一直以为这个要自己叠,才显得出众有诚意,不算枉费蜡烛一寸性命。江依要下河,扔给我个火折子,一块到岸边点灯芯。

“你有心愿啊,现在还不行,等过年,过年咱们再许。”

“等到过年这河不得结成冰啊,好愿怎么能怕早的?”她执意下到水边,拜佛一样发了愿,我们一起下了灯,点上火推远了。

“你许了什么愿?”江依问我。

我只是陪她玩,什么也没许,临时蒙了一个:“三疆之内,国泰民安。”

她听了竟笑我,宽大的袍袖掩住半张脸,眼睛被江上游灯照得亮亮的,但我知道她在笑。

“我一个村妇,发愿发到这种高度已经很不错了,你呢?”我碰她胳膊。

她没回话,握住我的手举到眼前,“你手好看。”

她眼里闪着隔岸的大片灯火,穿过我的手映出河对面连片的画舫。我的灯最外缘折了一角,好认,看它漂了很远,江依的那盏就跟在我旁边。我弯了弯手指,指尖按住她的手背,心不在焉,“是吗?还好。”

江依回握我的手,“能看你长起来真好。”

“说什么呢。”本该是我陪她出来玩,怎么反倒先惋惜起我来了,跟个长辈似的,听了浑身不自在。

“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些自小没娘的孩子都很可怜啊,我挺好的,你也挺好的。江依你怎么这么漂亮,像这样菩萨心肠仙子面庞兼具的大小姐可不常有,少见。”

分明是在夸她,江依不信,白我一眼:“出息。”

挽着胳膊走到糖葫芦摊,江依从最上头摘了一串举到我嘴边。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好几年没吃了。”

“喜欢就吃,又不是买不起。”

“我大了,这是小孩吃的。”

江依说:“你不就是个孩子嘛。”

“我是大人。”我咬下一片薄糖浆,边吃边纠正,“大人一天到晚很累的,你天天往边上一坐绣手绢做团扇,你是小孩。”

“胡说八道。”她昂头,一把夺走冰糖葫芦,横着签子叼起山楂果嘎嘣嘎嘣咬开冰糖。

起风了,我越到前面,她在我身后跟着。对岸桥头人多,声音喧闹,灯火亮堂,在河边桥下勾出了一个东西通达的三角小洲。我在前面给她照路,踢开道旁的石子,桥的两侧一盏灯没挂,一点明火也没有。

忽然听见江依叫我。外面太冷,我闻声回身,挑着灯笼向她靠去。

江依的眼睛眨啊眨的,嘴唇红亮亮的,往外呵出白气,鼻子也被冻得泛了红。她缩着下巴,整张脸往毛领下面藏,那双眼睛好像被黑色天幕下的街市亮光刺到了,眨得很频繁,像月亮边上的星辰。

“冷了?”我问她,拉住她的手用力收紧,“先回去吧,那边也没什么好看的。”

江依摇头,伸手揽住我的胳膊,她踮起脚,试图让视线穿过远处正前方攒动的人头看清街边成排亮起的灯火。那头人声喧乱,不似桥上安静,只有我们两个,中间挤着一盏小灯。

江依搓搓手掌,朝指尖吹气,“我真的,还挺喜欢你的。”

灯笼里的火苗攒攒往外冒白烟,江依嘴里也呼着一小团白气。

站在桥上能看到远处的风景,我望向隔岸那道又高又亮的灯笼扇。汴梁的灯火好像永远也烧不完,最冷的时候都要热热闹闹燃上整整一宿,整座城都被映亮,山上丛林草木一眼明了,河畔立着几棵枯萎的杨柳,一点碎黄叶和莲灯在水里撞到一起。

恍惚间好像看到了方才放出去的两朵木芙蓉。

我也挺喜欢她的。

我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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