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缘聚缘散
男子面容憔悴,眼神亢奋,仿佛魔怔了一般。
一边纠结要不要用钱财聘人造桥,另一边又恐惧别人觊觎钱财杀人夺宝,赔了性命又丢金。
一边怕求不到熟人被昧了黑钱,另一边又害怕钱不足数造一半全打水漂,白瞎了千金。
一边幻想公子应诺赠金双眸放光,另一边又疑心富家子弟随口胡言戏耍于自己,小心翼翼。
一边...另一边。从苦恼如何搭桥到事成挥霍万万金银的无边幻想,阿难把男子轮回了无数遍的纠结记入心底。
阿难问道:既然有顾虑,何不自己试着动手架起桥梁?
此时男子眼里只有万万金后的奢靡,闻言像赶苍蝇似的直挥手:一边去,莫扰老子。
阿难默然,等男子再次念叨起请人搭桥的事宜时,再次开口,还是原来那句话。
男子闻言有些意动,但很快就皱起眉头看着阿难,呵斥道:哪来的小年轻,我一船夫如何懂架桥,赶紧到一边凉快去。
湍流水声不绝于耳,阿难默然走到溪前,以目丈量溪宽,问道:可有过溪之法?
男子满脑子都在想着聘人搭桥,哪有时间想其他事情,面露不耐,无视阿难请求,自顾自神神叨叨。
阿难静静等候,待男子又一轮回,心恐他人昧其钱财时,阿难只字未改又问了一遍。
男子想了想,心道此人或许有可靠之人,我帮了他,合该他要还我一次。于是,男子起身拍拍灰尘,俯身装模作样的抱着方才坐在屁股底下的石头,嚷嚷道:溪宽,水急,将这石头垫在脚下便可。
男子尽心竭力的表演,石头纹丝未动,待他喘息声越发粗重时。
阿难又道:助我过溪,我赠你源源不绝的千金。
男子现在心里只想着找个靠谱的人哪能被阿难利诱,他兴致缺缺的撇了阿难一眼,坐回石头继续念叨。
阿难不慌不忙,又是一轮,男子眼中被桃色酒气填满,嘴里只有万万金银带来的满足,阿难再次重复了一遍。
男子眼神从迷离恍惚渐渐清晰,似乎清醒了不少,万万金银要等桥搭好才有,而这源源不断的千金就在眼前,何不先取了千金再说。
男子爽快应下,起身连灰也不拍,直接环抱石头,气息逐渐加重,霎时间便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可那石头愣是纹丝未动。
阿难趁机提议:不如将你包裹里的千金借我垫脚,待我过溪后捞取上来,岂不一举两得。
男子觉得在理,欣然同意了阿难的要求,双手奉上千金。
阿难掷金溪上,踏金而过。
男子欲要捞金,便见那透过包裹的水流竟染成了金黄,心下骇然,一不注意整个人跌进了溪中。
男子用力撕扯染黄的布匹,碎布片乘着金流漂向远方,这里面哪还有什么千金?入眼全是与溪底一般无二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石子。
男子癫狂长笑,不断刨出溪底的石子然后扔掉,直到双手满是鲜血,嘴里仍不停念叨着我的金子,我的金子。
阿难不解那公子何故要用钱财诓骗船夫二人,只觉得这一切...
甚是荒谬!
阿难拿出仅剩的一块饼,细细想来,自己此行不也很荒谬?
抛下一切寻那莫须有的佛法,求什么佛法?哪里来的佛法?一概不知就妄纵欲望,我与那船夫父子有何不同?
冥冥之中阿难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就差一层窗户纸一点就破。
阿难将手中枯枝立在小道旁,取出水壶连同手中的饼一块递给男子,并劝言,千金不过戏言,大梦一场终成空,何不吃饱喝足,摆渡人生。
男子湿漉漉的坐在溪边,木愣地接下阿难递过来的食物细细咀嚼,鼓起的腹部让他渐渐找回了现实的感觉。
阿难蹚过溪水,同大梦初醒的男子回去寻找老船夫。又渡了一次河,拜别船夫父子踏上归家路。
安然、阿父:???
在两人的记忆里,他们上午才和阿难告别,怎么这一会儿的工夫就回来了?你确定不是卡着时间吃晚饭?
反复确认阿难不是回来拿东西后,安然和阿父欣然接受了阿难的抽风行为。
舒白得知阿难不走以后,火急火燎的跑到他家,无视安然警告的目光,不管阿难愿不愿意,硬拽着疯了似的‘玩耍’去了。
以前有教书先生管着,舒白根本约不出阿难,现在好了他终于可带兄弟体验这人间的快乐了。
吃喝玩乐,舒白一应带阿难享受了一遍,说是享受,倒不如说是阿难单方面看着舒白挥金如土,纸醉金迷。
不是舒白小气只顾自己,而是阿难不喜欢这些东西。
这一夜,阿难陪着醉死的舒白在酒楼里度过一宿。
他清醒地看着身边一个个神智不清的人谈吐豪言壮语,说着平时不敢说的话,怼天怼地怼空气,仿佛给根棍子能把天捅破一样。
一时间,阿难模糊了现实与虚幻。
天空蒙蒙亮,一宿不眠的安然终于找到这座隐蔽的酒楼,她没好气的瞪了舒白一眼,在后者的傻笑声中将阿难硬拽回家。
往后的日子,舒白学乖了,每每总挑安然不在的时候唤阿难出门,因此他们每次浪完或浪到一半的时候就会被安然追的上窜下跳,久而久之,便成了这座江南水乡难得的风景线。
阿难跟在舒白身后,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在人情世故方面有了更深的感触。
对那冥冥中的感悟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似乎这才是他要学的佛法。
多年后,阿父与世长辞,阿难再次见到了那位老和尚。
办理完丧事,二人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促膝长谈了三天三夜,从东边日出到西边白雪,北边黄沙南边翠绿,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凡世上存在的事物,无物不谈。
两人惺惺相惜,阿难对广袤的世界破天荒地生出了强烈的向往。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安然早先年在阿难明言拒绝后由阿父安排远嫁,舒白进京闯荡更广阔的天地,眼下阿父也已离去,阿难再无拘束,他决定去看看老和尚口中的世界。
现在,他已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年年岁岁,暮暮朝朝,阿难一步步走出平原,翻过高山,横穿大漠,踏遍高原,啃过万古不化的冰雪,饮过山间清冽的泉水,听过闹市繁杂的喧嚣,闻过乡村城镇的烟火。时而霞光伴身灵蝶追随,时而泥泞卧草狼狈不堪。
这一路下来,阿难领略四季轮回,万物生长寂灭,望穿人生百态,世事变化无常。
三十年之期稍纵即逝,阿难不再年轻,他决定回故土看一眼,随便和友人诀别。
他要去完成他的使命。
阿难先是祭拜父母,后入京中寻找舒白,却被告知从无此人,几经打探无果,阿难回到老家,舒家旧址,发现此地一片空荡,问及乡民,后者皆言,李杜王白单单未闻那舒氏。
阿难疑心起,归家,于门前遇一老妇。
“阿难哥!”老妇欣然雀跃扑身抱住阿难,多年打探音讯全无,今儿总算见到真人,岂能不高兴。
“安...然...”阿难迟疑道。
经过舒白一事,他便疑心安、舒二氏许是他心里虚无缥缈的幻象,原本就不该存在于世。然而,怀中喜极而泣的躯体却告诉他一切都是真的。
那舒白去哪了?
“安然,还记得舒白吗?”
“舒...白?”安然愣了一下,迟疑道。
“那是谁阿?”
那是谁阿,是谁阿,谁阿...
安然的声音在阿难耳边不停回荡,周围的景物飞快倒退,阿难终于回忆起了一切。
哪有什么舒家,安家,舒白,阿难。安然不过是阿父阿母买回家的可怜儿,他阿难只是散尽家财的败家子罢了。
哪有什么天资卓绝,不过是通神的财,贪婪的权,卑躬屈膝的力,无度的欲和敢怒不敢言的人。
哪有什么千金难渡,不过是仗势欺人的纨绔把戏,黄土揉的泥饼,发酸的河水,辱人的臭水沟,踩着脑袋的脚。
哪有什么老和尚,不过是痴儿疯癫呓语,家财散尽,慈父四处把病求,积劳致疾,撒手尘寰。
记忆回廊破碎,阿难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他好像躺在床上,借助昏暗的烛火,阿难看到床前跪着三三两两的人影。
“阿难哥...”苍老的女性声音在耳畔响起,阿难艰难转过头去,嘴里发出嗬嗬怪声。
安然...
“阿难哥,我在,我在...”老年安然赶紧握住阿难的手。
阿难感觉生机在流逝,他真的太老了。
安...然...
阿难心里念着安然,努力想要看清她的面容。
真奇怪啊,明明是相伴一生的人,为何他一点也记不起她的容貌了。
或许是他已经忘了,又或许是他从来都没有看清过。
“阿难哥,我跟了你一辈子,最后,我还是想问你一句。你可不许骗我哦。”
“……”
安然的话语犹在耳边,阿难笑着咽了气,床前的人影掐着点放声大哭,但都离得远远的。
只有那名为安然的女子从始至终都紧紧拽住阿难的手,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