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哪有重男轻女的人家不仅没剥削女儿的劳动成果去扶弟,还在儿子婚房没着落的前提下主动提出给女儿付首付,堪称是新时代男女平等的五好家庭。
多少年来,喻姝扪心自问。
除了那一次……
真的,父母待自己哪里不周全了?
小时候给买好吃的好玩的,长大了给上培训班特长班,没拦过自己读书考研,工作后不要求上交工资奖金。
便是眼下,也不强硬地命令自己主动离开,反而以买房为条件进行委婉地规劝。
喻建国一刻不停:“女孩子家一个人在燕京打拼,没人帮衬确实难,爸不是怪你…”
“我知道,只是在燕京买房要交满五年社保,去年十一月我辞了职,今年五月才重新开始缴。”喻姝平心静气地陈述,“再说,我不想背房贷,本来每天就很累,何必百上加斤。”
“你没打算在燕京买房?本来好好辞了职,怎么又回去上班了?”喻建国真心搞不懂女儿的脑回路,又算了算时间,难怪看病那段时间她常往医院跑。
喻姝懒得遮掩,干脆一五一十地从蓝度摔下楼梯说起,甭说一无所知的喻建国听傻了,就是稍有听闻的森琪,也在最初露出复杂的神情,旋即转为静默。
喻姝用词并不激烈,全然是以旁观者的姿态陈述着自己受伤、流产、辞职的一系列经历,当然中间隐去了打官司的部分,言辞简练,语调平平。
喻建国压下胸膛内翻涌上来的悲愤,等鼓起的青筋在黝黑的皮肤上慢慢低下去后,他深吸口气,严肃道:“你这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儿,不打算过了吗?”
心脏隐隐跳漏了一拍。
知女莫若父,亲爸一定程度上挺了解她的。
早就不想过了。
喻姝不禁露出细微的浅笑,按捺下内心被抓包的零星仓皇,缓缓道:“有出国的想法。”
出国?
喻建国懵了,这很超出他的认知。
眼前的父亲日渐苍老,两鬓发灰,满是褶子的脸上饱经风霜雨雪的侵袭和肆虐,比起工作体面的同龄人,他看上去过分糟糕。
有那么一瞬间,喻姝有过把一切坦白的冲动。锒铛入狱也好,人生崩塌也好,总归有个了断。
不过……
喻姝终究没能舍得。
一旦不管不顾地把话说开,毁的何止是自己的人生。她的外婆已经为此付出一条命的代价,那个含辛茹苦拉扯大儿女的老人家,到底承受不住如此惨烈的事实,转年喝下农药寻了死。
周淑娣……她的妈妈……
也会为此痛彻心扉,活不下去吗?
还是会把脏水污名全部泼到她的身上,来为自己求个心安呢?
喻姝不知道,也没敢赌。
“爸不必为我多费心。这几年你身子硬朗,能大江南北地接活,过些年兴许难有眼下的红火和进账。除了给弟弟备的钱外,合该给自己留一点养老钱,现在看病又贵又难,花了钱起码能少受点折腾的罪。”
喻建国含糊地应了两声,跟以往很多次一样,喻姝晓得他没当回事。
言尽于此,这一辈的父母总是习惯为儿女奉献所有。
“你身子有养好吗?等七月份生日一过,大姐儿你二十九了。”这年纪搁哪儿都是妥妥的剩女一枚,这在喻建国心里可是要命的大事。
他仔细斟酌着字句:“这个年纪,真该找个人成家了。唐家俩兄弟连爸都看不上,今儿纯粹吃顿饭说说话,你不用往心里去。”
“没事儿。”喻姝如今见惯牛鬼蛇神,根本不放在心上。
喻建国愁得眉心堆起,从一方面入手她的终身大事:“你回去上班,是你老板要求的?”
“他帮过我不少,还救过我不止一次。”喻姝有问必答。
除了以身相许,她拿不出其他任何郁拾华看得入眼的东西。
喻建国茫然地想起在人医见过的男人,脱口而出:“赵主任后来亲自给你妈动手术,是不是就是你老板……”“
喻姝有些粗鲁地打断了父亲的话:“不然呢。总不能是医者仁心,主任大发慈悲吧。”
父女俩一早撂下了筷,光顾着来回说话。满桌上的菜从微凉到凝冻,终于惹得一旁候着的服务员忍不住上前询问是否需要打包。
“两个打包盒。”
“拿三个吧。”
喻建国有意调节氛围,玩笑了一句:“怎么,你还吃剩饭?
”爸你好像误会了。”喻姝咧嘴一笑,她是给郁拾华做情人,不是发家致富身缠万贯。
“你老板好说话不?爸其实想着要不亲自去说说,你别做秘书了,这工作不好,你找对象人家拿有色眼镜看你呢。”喻建国是真心实意为女儿的将来担忧,秘书能有什么前途,撑死就是个秘书长,给人写文章干杂活的。
森琪听得汗颜,良久才听喻姝清淡的嗓音响起。
“爸你给我点时间吧,明年肯定来不及了,就后年过年吧,我带个对象回朝山来。”喻姝故作大方地给亲爹开了张空头支票。
森琪刚拧开瓶矿泉水喝,险些呛住。
喻建国伸手接过服务员取来的一次性餐盒,喜色来不及上脸,便被油然而生的狐疑所取代。
“大变活人也没这么快的?!爸这么着急看我结婚呐?”喻姝反问回去,慢悠悠地用公筷夹着冻起来的酱汁牛肉块。
喻建国没啥文化,却有着最为朴素的常识。
“找对象是不能急,一急容易昏头。”他可受不了儿女闪婚闪离的刺激。
喻姝附和道:“遇人不淑要吃大苦头的,爸你那盆海鲜炒饭要吗?”
她话题转得生硬,喻建国脑子慢了一拍,本能点了点头,等听清女儿的问话,又忙不迭摇了摇头,顺嘴道:“炒饭冷了不好吃。”
“我肠胃好,不打紧。”喻姝舀了几大勺,又展开塑料袋装好。
一饭一菜晃晃悠悠地拎出了门,为防亲爹多心乱想,喻姝特意让森琪把车停在对面广场的停车位中,是时候道别了。
“爸,你出工仔细身体,安全帽要戴住,别嫌热。”去年在机场送走他们的离愁别绪此时骤然而生,喻姝忍住心间的涩意,关切道。
盛夏即将来临,工地也将转化一只高温的熔炉,处处冒着热意滚滚的气息。
喻建国顶着酷暑出工,想想都是煎熬。
“你打小聪明,爸也不多说讨你嫌。就一点,好好爱惜自己身体,女儿家身体金贵,得仔细养着。”
喻建国终究心疼女儿,男欢女爱过后,吃亏的多是女方。
打胎太伤身子,更伤心。
要不然女儿好端端地,哪里会辞职。
“嗯,我调理地差不多了。”真金白银的中药喝下去,每个月的姨妈渐渐变得准时。
森琪边舔边咬着随便,时不时望一眼磨磨蹭蹭的父女话别,等她寻了个垃圾桶扔完棒子后,回头一看,咦,竟都不见了?
没等她想出第一种可能性,喻姝便从边上探出了脑袋,拍了拍她的肩。
“走吧。”
森琪呆呆嗯了声,忙在前带路往停车处走去。
马场中,郁拾华身姿飒爽地跑了两圈,马鞭轻轻一提,候着的马童忙小跑着上前牵绳,又搬来脚蹬供人上下。
他身着一身簇新雪白的骑马装,神情悠然惬意,闲庭漫步走向树荫下的休憩之地,宛若童话里高贵英俊的王子殿下。
程善北流畅地吹了记口哨。
“今日收拾地这么迷人,又没带你那小秘书,敢情是来找艳遇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程善北从不放过一丝一毫打趣人的机会。
“艳遇个锤子,没见咱哥一直盯着手机,阴晴不定的,哪有艳遇会在屏幕里蹦跶。”薛慕童毫不留情地反驳。
“老太太逼得紧?不让你和秘书好了?”程善北煞有其事地揣测。
“是你家的吧。”郁拾华语气平缓,没有一丝起伏。
要论结婚的压力,这边在座谁人没有。
薛慕童奇道:“是我姐姐还是许家姐姐?”
“你怎么不把自己数进去?”郁拾华利落地脱掉手套,解开袖口,睨了她一眼。
薛慕童大惊,花容失色:“不是吧。我这种连常青藤都考不上的学渣,还能入你家老太太的法眼?”“
郁拾华没有搭理她,利落地开了瓶啤酒,平复着内心不停躁动的思绪。
“诶诶,话说一半天打雷劈。咱俩早早认了兄妹的名分,真要是哪日喜结连理,可得被人游街沉塘的!”薛慕童急着和他撇清关系,生怕被两家长辈暗地撮合。
程善北坐直身子,明显来了兴致。
“你家老太太一向讲究,咋的就不挑剔了?”
他们四人待在树荫之下,顶上是特意搭起的米白色帐篷,身下是舒适微凉的名牌桌椅,远处烧着一炉原汁原味的茶水,咕噜噜地冒着泡。
消息一条接着一条。
郁拾华指尖轻点,滑过手机屏幕上循序渐进的字句,唇角抑制不住地下压,眉心以极缓慢的速度拢起,不断扩散的阴翳顷刻布满双眸。
“别不说话啊,我都要吓死了。”薛慕童郁闷又抓狂,她和郁拾华间可连一毫安的电流都没有互通过,完全是绝缘体般的存在,怎么会被乱点鸳鸯谱的。
宁挚元素来细心如发,午前便雷达似的感知到了某人阴沉沉的心情,这会儿预感被证实,他端着人畜无害的微笑劝道:“沉默等于默认,这可是你常说的口头禅,再不说话,连我都要当真了。”
郁拾华下巴微抬,不咸不淡道:“照老太太眼高于顶的架势,就是你仨捆一起,她都能指出四五处的不足来。”
“我姐背地里说过你家老太太不少的坏话哦。”薛慕童并不小声地告着状。
“不要紧的,人老太太背后也没少指手画脚地议论你们。她们这样上了年纪的老人家,看着青葱可爱的小姑娘,就爱挑三拣四,说个没完。”
程善北难得今儿没带女伴,想搂个软玉在怀,伸手却是一片空虚。
薛慕童乐呵了,嘿嘿道:“你家老太太挺慈眉善目的呀,背地里也这样?”
程善北说话完全不负责任:“上了年纪,除了话多,就爱做媒。看见大姑娘小伙子没对象,急哄哄地牵线,恨不得明儿就能配种下崽。”
薛慕童瞪圆了眼:“不至于吧。我记得你被家里安排的官配,是温禾?”
一提这名,程善北罕见地感到一阵牙疼:“人避我和瘟疫似的,这两天在燕京还是出差?”
“没听说啊一一”薛慕童茫然,看向另外俩人。
宁挚元两手一摊:“我家和温氏交情平平。”主要是部分业务上重叠很大,竞争关系鲜明。
而郁拾华和壹锦温氏只有商务上的偶尔合作。
“当年那俩男人都还花着她的钱躺在美国的医院里?”薛慕童难得压低了声音,眼神闪烁。
程善北眼神蓦地阴郁下去,温禾毕竟是从小玩到大的青梅,即使最后没能结成连理,交情却不会因此磨灭。
“一个当场毙命。一个至今昏迷不醒。”
薛慕童咂舌:“好没天理。受害者居然要出加害者的医药费。”她又鬼鬼祟祟地向他打听,难掩身为吃瓜群众的好奇,“真是她几刀捅死的?”
三个男人听得分明,却无一人作答。
郁拾华记得清楚,那时他的母亲尚是在位的检察长,而兰斐君正在要命的坎上打转,女儿偏生在大洋彼岸出了这种糟心事儿,焦头烂额地辗转到了季清冷地方。
温禾能凭一己之力在两个身高体壮的成年男性下保全自己,除了本身挨了两刀和无数软组织挫伤外,靠的是乍然而起的勇气和决断。
他母亲无意谈起过这桩事,字里行间都是对温禾的怜惜,隐隐有一丝极淡的赞赏。
“这种事儿能有假。”程善北意味不明地哼了声。
薛慕童满脸后怕,撇嘴道:“真是厉害,上次她外婆过寿,有人还敢背地里嚼舌根,真是嫌命长。”
“拖进小黑屋?”宁挚元不解地歪了脑袋。
薛慕童认真地点头:“可不是,她生来就能借着家世横着走,偏生自己又争气,听说后半年连那个副字都能去掉了,简直一发不可收拾,我圈子里的一些小姐妹,真的谈禾色变,生怕被拉去和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