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之后

炸弹截断店头招牌,电路火花迸溅盛出巨响,轰然倒塌。灰尘热浪都通过狭窄窗口卷席入侵。他因粉尘余威摔落在地,后脑至肩胛全是震痛。

硝烟石末泥屑锈水,无数气味朝血腥满溢的大脑中钻。松田来不及等待这场巨变稳下,坍塌下的水泥与钢筋轮番坠落,将他掩埋在废墟之中。他听见喇叭与商城音乐刺耳地穿透尖叫声,连带穿透他的耳膜,唤醒濒临昏迷的神智。

要找掩体……松田胡乱拽着什么爬起身,凭借专业知识瞄准饮水机旁的三角地带,不知怎么穿过冰雹般倾坠的水泥块,他勉力栽到墙角时左臂发木。

砰!

炸弹余波将他朝墙体里塞。松田只觉眼前一黑,最后的意识是自己抱住脑袋,左臂刺痛如碎裂,有孩童在撕心裂肺地哭吼“妈妈——”

……

黑。

并不全然黑。

松田手指跳动。宛如涟漪晕开,浑身因这下跳动复苏知觉。他抽着气放下僵硬手臂,以呼吸出进判断自己还算健全。

哦。他抹抹眼睛。干涸血痂从皮肤上撕下,松田龇着牙挪移指腹。

钻心剜骨的疼痛——不开玩笑。他觉得自己头盖骨被揭开了。因此松田判断自己头部、手臂,肯定都有骨头上创伤。

耳鸣这时候才缓弱,骨传导将格叽格叽的响动丢进大脑胡搅一通。打算挪动麻木发酸的下半身,却发觉右腿被压住。因血液不流通,先前竟无知觉。

这下糟糕了。松田心想,要是再拖久些,不会得截肢吧?安放第三枚炸弹的人一定是歹徒中最毒辣的。这是奔着炸一次塌半楼的威力去啊。

他并非不恐慌。但因内心杂七杂八的闲话与疼痛交替占据思维能力,松田心脏跳了跳,又平平淡淡沉下去。他追着缝隙间的光打量四周,确认自己被锁在三角空间中,身旁还汩汩淌着砸破的饮水机。

耳鸣减弱,世界回归。远处有嘈杂的呼啸与喧闹,机器运作与工地打桩。他甚至听见车胎摩擦,“不要推挤警戒线”的喇叭声混着股泥泞味道。可再近处,反而只剩下他独自的呼吸。

嘀嗒,嘀嗒。

水滴从破碎的塑料中坠落。松田勉强抬起右手,展开右掌接住它。他走着神,空间扭曲水滴声,他忽然记起自己听过数次万此的倒计时。而后是电流,呼吸,窃窃私语。

会死吗?

不大会。虽然情况不妙……但警力就在楼下。

会残吗?

这倒有可能。至少快了吧。

要拄拐吗?

别了。义肢更好。总之得能走路,走到那家伙面前和他一五一十清算。

……

有点疼。

要说重伤,这或许才是生来首次。国中那会儿最疼也就是打断了右臂骨,这样清晰的,漫长的疼痛过程,反倒能让人清醒。

他记得自己才吃过药。药效会使他在此后十六小时内有点镇静的副作用,或许也是原因之一?松田发呆。

他向旁边靠,目光盯着眼前的虚空,一个不由自主的想法冒出来:

如果这次就是结局,能见到萩吗?

见到萩要说什么?

说,你这个混蛋,竟敢抛下我当英雄?

还是说,恭喜啊,你成我长官了?

……

他——会说什么呢?

这些稀里糊涂的念头令脑袋更疼了。

松田喘气。他决心计数心跳,而非等待血液流失,长溘于世。他闭目,因寂静能听见胸腔震颤,像被呼吸扯痛。

爆处班警官的手无一不沉稳有力。但这样的手用去拆卸时俊气,用来拼老鼠残尸就变态了。

松田阵平原本不想碰的。但他发觉这老鼠似乎在背上刻过什么,死状也新鲜,是挤过缝隙来爬松田腿时,被松田螺丝刀一击毙命。

他左臂不多动,以防对伤骨造成负担,就单用右手隔着螺丝刀翻看,最终确定它背上是用玻璃碎划出的SOS,伤口还夹着碎屑与血。这样的痕迹,松田估摸是别处还有被困的伤者。

要他追踪老鼠的动向还是难了。松田顿时对先前下手果断的自己产生嫌弃,他宁愿腿被老鼠啃,也不想此时明知别处另有伤员,还无法锁定沟通,实施救援。

二千四百八十二。

松田摸着胸腔。他听见其中蚕蚀叶般作响的动静,那是他含沙沥血的心跳。他想起景光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心知此刻或许就是不如意的一环。

但他依旧用那柄螺丝刀,敲击在钢筋上,规律性响动起来。那样脆弱的动静不知道能传多远。

敲击过一千八百七十一次心跳,松田准备换个方向。砰,他抬起的手肘:不慎撞上哪块木头,一阵轰然巨响,他右边塌下一片,把光线压成黑暗。

二次坍塌。

心跳加速。松田不敢再行动弹——他也动弹无能。浑身都被卡死了,肚子上横着条刺入的钢筋,险些把他开膛破肚。索性塌都塌了,松田扯着嗓子喊:“划老鼠的——”

“你在哪儿——”

“还好吗——”

连着喊了三四遍,没有人回应,松田暗道不妙。

说到底,这场爆炸是他没能发现第三枚炸弹的原因;说到底,他是合该救人的警察;说到底,他的情况没那么糟糕……无数理由闪过。最后松田阵平揉着头发道歉。

对不起啊班长。

我也要丢下你干点英雄主义的事。

他竭力撑起压住右腿的石板,没抬动。先前的亮光判断上面至少埋压四五米,全是实心。没抬动才正常。

松田不气馁,换个思路。他把那条刺入的钢筋一点一点向石块处推,活像嫌命长般在这小空间力图做出个杠杆结构。这段过程持续了很久。

抗防爆服的臂力在继扔炸弹后二次起效,他闻见血,泥土,灰尘。左手背爬过只蚂蚁,他没管,只是在反复用力的某刻接着计数心跳:九千三百四十七。

上天不会辜负想送死的人。很快,第三次坍塌来临。松田这次被彻底堵死了,唯独头顶还撑着为他遮风挡雨雷打不动的救命恩人。他想从怀中把那个手机掏出来打两句感谢,却恍然手机在黑西装里。

算了。

总不能让那家伙的礼物跟着一起陪葬。

这么想着,松田屈起左膝,触碰到某个坚硬的金属盒,心跳在一万一千七百三十二时计数稍断。

这种材质通常防爆炸。先前他左膝旁只有空气,松田不知道这东西从哪冒出来,或许是二次或三次坍塌时顺着滚落。

他抻着手臂把盒子捞过来,一边嘶嘶抽气。黑暗中,他摸见锁扣,这会儿身旁遍地是材料,随手扯了根铁丝就把锁撬开。

盒子里只有一份U盘。松田头晕眼花,失血过多让他整个人愈发惨白,嘴唇裂出干纹。他没有精力再研究这盒子和U盘什么来历,连握住东西的体力都没有。心跳已达一万四千的大关,但他很早以前就没再接着数了。

他眨眼,拼尽全力又说了一遍:“还有意识吗……”

轰!

“我听见了……在这边!他在这边!”

“救援!救援!那位警官在这边!”

“不行,位置太深了。快点去找工具!已经——”

“怎么会那么深……天啊伊达?!你等等、等一下!你别冲动!”

“已经快三个半小时,下面埋着的还是松田!松田阵平!”他听见班长高吼:“你活着就给我发出点声音!我——这里!他在这里!”

“……您确定吗?可是、可是他刚刚明明没有……”

砰。

“是振动、敲击振动。他对着我旁边的水管敲……臭小子,还算、有点机灵……!”

那些埋压他的石板被揭开,所有可能坍塌砸落的钢筋木板都被伊达率先撑住,而后接着向下清理。逐渐的,松田眼前有了光亮。

模糊视线中,他先看见目暮十三趴到地面露出的半张脸,肉被挤到一处。然后伴随吵吵嚷嚷的动静,他又看到山村趴下来,反复询问他腰椎和脊柱有没有伤。他摇头,幅度太小了,以至于摇到第三遍山村才看见。他比着口型,试图让长野看清。

“别说话!”山村说:“出来再说。先撑住。马上好了。”

最后的最后,他快昏迷的时候,那块最沉重的,压在他右腿上的石块终于被抬起。他再次接触到空气,阳光,一只宽厚坚实的手触碰他的脸颊,力度很轻柔。而后光线再次被一个身影挡住。

伊达航凑到他眼前。他不敢碰松田,只敢撑在他身边眼眶发红。

“混蛋。”他骂。

是是,知道了。

伊达航继续:“好样的。”

不矛盾吗班长。

松田憋着最后一口气。他又开始比口型,但只用比一次,伊达航就能从他虚弱的唇中读出他想说的话。他猛然站起身。

“松田说还有第二个伤员——”

诶。

松田心想,好样的。

初步检查里,他的右腿情况不容乐观,需要尽快送医。但通空桥附近所有交通都被堵了,爆炸的讯息足够闻风而动的鸦群前来夺食,现在正联系交通部清理交通。

松田稍稍缓点,先拿回手机敲简讯。

从发觉歹徒到现在,心理问题拆除问题救援问题一个接一个往下压。松田整个人被吊到高压线足足近四小时,此刻握住这个小小的翻盖手机,才感到尘埃落定。

那个不知名伤员不在安西统计的数目内,伊达航匆匆约了救护车来时叫他,便投入进紧急搜救中。

除他外没有人受险遇难,这是在歹徒持有大量枪械与爆炸物的情况下。足够证明安西组的行动多么有力,出色。但松田不是问这些,他更想询问第三枚炸弹的详情。

“……松田君先休息吧。”山村面有菜色:“安西姐她,她……我之后会转达。”

这种态度显然不对劲。

耳鸣回复,松田后知后觉接收到了外界讯息。

安西正站在一名西装革履的青年面前,两人成剑拔弩张的对峙形式。她冷眼抱臂,而青年举着份文件训斥什么,神情控制不住地飙出怒意。

他们旁边是警戒线。警戒线外,最内层是各类媒体,摄像机与话筒从警戒线外伸入,活像刺猬的刺被反挤到体内。往后是占据头排的群众,有三分之二手上都举着黑红色纸张,面红耳赤地奋叫着“警方无能”,争先恐后抬高手臂,像即将落斧的刽子手,又像要混进轻飘飘的雾气里。那些神情简直令人生厌,松田感到自己身旁传来响动,而后是山村跑下,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喝骂中蹲在一旁干呕。

他眼下还有劳累过度的青紫,生理性泪水激出,愈发汹涌。

等到安西以句斩钉截铁的话作为结束语,那青年攥紧的手将纸张揉成一团。他气得浑身发抖,追上前,一把攥住安西的手腕。安西条件反射反手擒他,又被青年身后的保镖挡下。

“你真觉得你能摆脱家族吗——”青年面露狠色:“不可能!安西千影!你带着这个姓氏,就要一辈子和安西家一荣俱损!!”

安西冷笑。她觑过轻飘飘一眼,就朝另边走。当她靠近警戒线,蓦然被几双手抓住领子。最用力最粗暴的是个壮汉,他牢牢扼着安西,唾沫星子和猩红眼眸一同射向安西,似乎骂着肮脏难听到词汇。

安西仅仅看着他。她没有动手,反倒是旁边有个女警看不下去。她踩着高跟过来,三两下将那壮汉的手狠狠撇开,动手时短发利落地飘,领口S1S mpd的徽章熠熠生辉。

壮汉顿时扑上前,想用另只手去扇打她,那女警冷笑,刚要上手擒好,忽被安西猛然扯到身后。

啪!

安西的脖颈霎时出现掌印与血口。她垂眸扫过,凉声:“这可以判为袭警。”

那壮汉还要吵,还要动手,安西却已护着女警退后。她比在场任何警员都擅长应付刁难,撩完那句话就不再搭理对方,只将身后女孩的证件拿过来一扫,道:“美和子?”

佐藤美和子皱眉:“是。”

她穿着职业装和高跟,干练,精英,刚刚出手两下比同期利落许多,却仍然逃不开在这儿守警戒线的命运。安西替她整理动手时翻乱的衣领。

“这种人,”安西说,“以后不要理。否则他有千百种方式让你成为‘出手伤人的女警’,而那些愚蠢懦弱的和事佬不会有一个站出来说你在规章制度内办事。”

手指落下。安西轻轻抚过她领处的徽章:“因为你是女警。”

那一刻,佐藤能看到安西身后铺天盖地的灰雾与尖鸣,排山倒海般朝警戒线内压来。摄像头是冷白,眼眸是猩红,天空是青紫,全世界都在用扭曲狰狞的视线俯瞰他们领口的S1S mpd,而她矮渺若蝼蚁,泪水伤痕甚至委屈,全都卑不足道,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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