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人

错综复杂的成套结构体现了制作者对爆炸物的得心应手,多余冗杂的干扰线路代表他对警视厅的拆弹思路了如指掌,改装磨打过的零件装置更是象征了制作者狡诈难缠。

——唯独电温感应机板。

“他怎么停住了?”说话警员有些焦急。

目暮十三按住他的肩膀:“相信爆处班的王牌吧。”

第三案结束后,C果不其然发布了第三篇报道。

他们这次统计了“因警方无能”而被破坏的公共财产,其中多案都有配图。失望口吻愈发浓厚,下方评论这次再也不见任何辩解声。或沉默或暴力,那一双双眼眸牢牢俯视着警视厅,像遮锁天空的灰色浓雾。

“被选中的废物”、“吃软饭”、“腐败”、“一事无成”、“不值得信任”与“还不如我家狗有用”。

据说网络对策罕见的人员全齐,公安那边会点电脑技术还有空的都上了。幸好公安协助人里有位大能做出一套自动化程序,否则网络对策绝对会出现猝死案例。

程序运行的第二日,搜查一课接到报案:

羽谷公园最中心的朱鹮石塑上,发现了定时炸弹。

“炸弹安在了朱鹮的腹部,就是水池正中央的石制平台上方。要求尽量拆除,再不济也要另找地方引爆。”

目暮十三的胡须紧紧贴住嘴唇。他背着手,目光凝重,声音沉稳:“你看到周围的群众了。东京近来损失惨重,但其中并不包含任何知名地标。”

“如果羽谷的中心路标因警方失败而被炸毁,C不会放过这个攻讦我们的机会。我相信网络对策,但警视厅上下一心,如果可以,我们不应为他们增加压力。”他侧眸,平视着松田。那对眼眸中透露出深邃而明亮的感情。

“交给你了,松田警官。”

真是漂亮的一席话。

水花将他的背部濡湿,裤脚湿答答地黏在肌肤上。他的西装外套在进入前就和墨镜一起交给了别人,临走前,松田开玩笑说“这是遗物”,目暮十三认真反驳他:“以自己的性命为先。”

那真是漂亮的一席话,想必爆处班任何人听完都会想尽办法完成任务。

这次的炸弹种类就决定了转移引爆行不通,过于潮湿的环境更是难上加难。第一次接触松田的警员们觉得讶异,他看上去是很骄傲的人,此刻却狼狈而滑稽地蹲在石台上,只为寻求最佳的拆卸角度。

错综复杂的成套结构,多余冗杂的干扰线路,改装磨打过的零件装置……

唯独电温感应机板。

松田心想,唯独电温感应机板,从第二案开始就透露着古怪气息。

第二案里他选择按照正常步骤拆除,最后发觉因为没有先拆除机板而导致了电温过热。

第三案中他因察觉机板下方连接着触爆线路而将其押后,最后线路困成一触即发的死局,获得失败。

当时稻田认为还可以继续拆卸,松田没有过多解释。他太熟悉这个死局了。第二案拆到最后也是这样。

他耗费整整四十三分钟去绕开电温感应机板,最后一头栽回迷宫入口,确认设计者猫捉耗子般将人戏耍到底,却根本没想过让人拆除。

手腕迟迟卡在那里,像被莫名存在禁锢。松田脸颊上都是水珠,眼睫被粘湿成帘,石制的泥土味冲进鼻腔。

这只朱鹮比展馆里那只大许多。他这么想着,耳边忽然回荡起展馆前伊达航的话。

“我觉得制作炸弹的人认识我。”

伊达航听完,把他更拽近一点。

“事实上,”班长压低嗓音,“我也有种奇怪的感觉。”

“我有一个很没根据的猜想。”伊达连牙签都不咬了:“第一案的池塘在羽谷公园西门附近,第二案的游乐设施在池塘东南侧,而展馆则是在游乐设施的正东侧。”

“展馆被炸的是东侧的朱鹮展区,展馆东面就是羽谷中心的朱鹮雕塑。你明白吗,松田?”

他的手指凭空划出一条线:

“这四个四点连起来了。连起来后,如果池塘是朱鹮的头,设施和展馆是身躯,最后的朱鹮雕塑就是尾翎。”

“……那段被涂红的尾翎。”

松田把他扯远了身后的谩骂:“你要上报吗?”

伊达航迟疑片刻,摇头。

“不。不,这个猜想太没根据,不会被采用的。但是我的确有种奇怪的感觉。如果之后的炸弹真的在朱鹮石像上……”

“那个制作炸弹的人,”他说,“或许认识我。”

真的被你说中了。

松田全神贯注对付身前不过两拳头大的炸弹,心肺都被挤在眼眶里的黑色覆盖,好像连呼吸都是黑的。

T对于炸弹根本不算精通。他擅长的是破坏而非博弈,为30分钟可拆卸的炸弹制造出10分钟的拆卸时间才是T擅长的。

就算这些年T进修成大师,也绝对想不出打磨零件和多余冗线这些歪招。这些障碍都是针对警校生——甚至不是警校生而是他——的拆卸习惯设计的。

就像潜意识比他先反应过来,那种感觉轻飘飘地钻进他心脏罅隙。

所以如果按照他们两人愚蠢的、古怪的感觉,这个人认识他和班长,不止认识还非常熟悉,能够以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从哪冒出的直觉布置一切。

这个人为T的爆炸物锦上添花,笃定接手这几个炸弹的必然是他;

这个人以不可见之手推动一切,藏在帷幕后与他们不知目的地对话。

朱鹮粗粝的腹部将他手腕磨红。松田颈椎酸痛难堪,工具将掌心攥出印痕。他接过外围递来的水与纸,草草擦拭几下就继续投入拆卸工作,全程连工具都没放下。

他没有穿防爆服,因为抵达现场时倒计时还剩不足四十分钟,预计会在中午十二点整引爆。加上地形和紧急程度,直接尝试拆除是最恰当的做法。

嘀嗒,嘀嗒。

长长的警戒线被拉起,警方在几个路口设置了障碍,逐步降低人流密度。目暮十三是搜查一课此次行动内最沉稳的一位,很大程度安抚了人心。绕是如此,临近十二点整的爆炸时限,他仍忍不住频频查看腕表。

围观群众层层叠叠地把现场包起,消防车难以前进,最后还是强制清理才让出一条道路。伊达航跟着消防车过来,他离地面上的人群很远,却离嘈杂的流言无比亲近。

他第一次知道人类拥有如此繁多的词汇,那些话语足够压垮锻炼得当的成年男性,沙砾倾盆覆下,以难以阻挡的趋势填入海洋。

世界都倒转了。

斑驳的、沉默或暴力的眼眸向下觑着他们,警视厅被俯视,警方被俯视,雾气将倾不倾的凝在天上,像山雨欲来前无穷无尽的风。一群飞鸟倏然掠过去,却难以逃离。

压抑感让伊达拼命想找点什么支撑住自己。他再次整理领徽,挺直脊背,将朝日影压住胸膛。而后他从消防车上跳下去,努力穿过层层人群。

“警部。情况怎么样?”伊达航和目暮十三打招呼。

目暮十三捏着腕表:“还剩六分钟。”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刚刚上面打电话,一再强调了羽谷的中心路标绝对不能被炸毁。”

“……”伊达航明白,他说:“我去问问松田。”

拆弹期间不能干扰拆弹人员,但规则在阶级下都是活的。伊达航接了瓶水走近,默默站定在松田视线范围里。

咔哒。

又一根电线被取下,松田阵平余光都不分丝毫:“什么事?”

“要求中心路标绝对不能炸毁。”伊达蹲下来看他:“你有把握吗?”

松田没有回答。他又取了根电线,速度逐渐加快。伊达看着他头顶垂落的胶皮铜丝,又看看周围的水液,忍不住担心:“小心触电。”

松田哂笑:“这个死法去到下面,我会被萩嘲笑。”

两人沉默片刻。

“我很久没有听你提起萩原。”伊达轻声说:“松田,你的把握到底有多大?”

松田拉过工具箱:“前两个炸弹都是我负责的。要是第三个还拆不掉……哈。”

“其他的交给我,”无论是什么上级的压力,此刻都不是给松田的,而是给他们的,所以伊达航仅仅在转身时说:“结束后一起去喝酒。”

松田颔首:“顺便,警戒线可以撤下来了。”

伊达航:……

这次转身比刚才快多了。伊达航拎着水瓶扑上去,把倒在地上忍笑的松田揪起来。他们大眼瞪小眼瞪着,松田看见伊达航两条粗眉以奇怪的幅度颤动,他再也憋不住,捂住脸颊,抽着气笑起来。

伊达航狠狠抱住他,半天说不上话,直到头顶被水滴砸了下才松手,找回声音:“你拆完了?你拆完了!”

“你说到‘小心触电’就拆完了,”松田笑着搡他一把,“不然谁有空和你聊天。”

“怎么那么快?”伊达航被惊喜砸得头昏:“前两个你拆了一个小时都没拆完……啊!”

他从地上爬起来,朝目暮十三跑:“我先通知。你换身衣服,小心感冒。记得之后一起喝酒——”

在他的脚步声走远后,松田阵平嘴角迅速拉直。

头顶破碎的电线垂藤般垂落,源头漆黑一片。他沉默地仰视不过两拳头大的爆炸物,直到警员们的欢呼响起,警戒线撤下,松田的目光向周围一拉。

同僚们围上来。目暮拍着他的肩说“干的漂亮”,警员为他递来毛巾和贺彩。

伊达航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他似乎已经忘记自己先前的话题,而松田整理衣衫,忽然在周围人的包围中悄声对伊达航说:

“我们的感觉是对的。”

“这个炸弹的关键点在于先拆除电温感应机板,冗线和零件都和前两个出现过的一模一样。表面上看更完整更稳定更复杂,但是拆除过程更加顺利,前两个炸弹简直是特意用来练手的一样。对于我而言。”

“——那个制作炸弹的第二人认识我们。”

伊达航蓦然有些不寒而栗。他因那种被窥探感向周围扫视,却发觉越过兴奋的警方,只有一双双或沉默或暴力的俯视眼眸。他们没有因警员的欢呼而丝毫动容,仅仅麻木地转身散去了。

唰!

蓦然有只灰鸟疾掠而去,直直俯向公园旁的一幢民宅。

“……完成了拆除。朱鹮雕塑仍然伫立在羽谷公园内部,这次行动证明了……”

握着高脚杯的西装男人轻笑:“这新闻真是有趣。一次成功能证明什么?”

附近几人都跟着轻轻笑。那种笑声很轻,轻得飘起来,自上而下地俯视别人。

整个大厅都是这样的笑声,令把守在楼梯口的公安涨红了脸。他攥紧手,低声骂:“这群所谓上流社会的人真恶心。”

他忘记自己戴着耳麦。一道能冻死人的腔调冰凉凉刺过来,隔着电流都能想象出说话人警告的神情:“结束任务你想怎么骂都行,现在给我好好盯着,一只蚊子都不能放上来。”

明明安西姐自己也很讨厌财阀……公安瞪大眼睛:“是!”

安西千影将视线转回现场。

她向眼前被三个公安包围,西装革履的中年男性颔首:“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川崎先生。”

“您的意思是,一名擅长柔术的女性意图对您进行暗杀。但有另一人从远处进行了狙击,击穿女性的手臂。恰在此时保镖赶来,她不得不结束行动,逃离现场。”

川崎点头:“没错。而我不得不指出,事件中的两方我都不认识,没有丝毫头绪。”

“暗杀并不需要理由。尤其身处您这个位置,”安西千影古怪地笑,“我不客气地说,应该有许多仇恨您的人。”

她审视着川崎,从他整齐的袖扣到低调的腕表。东京都知事的身份似乎在她眼中远不及窗玻璃上遗留的弹痕,她身躯慢慢前倾,白炽灯倒映在瞳孔中,像两团淋漓的火。

“我好奇的是,为什么会有犯罪集团来帮助你?”安西千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更好奇,这样一场‘上流’的宴会,为什么你佩戴的腕表与袖扣如此低廉?”

川崎下意识回缩手腕。他像是没想到警察里居然有人能辨别出奢侈品的具体价格,在安西的声音中下意识挺直了脊背。

“简直就像你已经预料到会有一场近身暗杀,所以将有可能损坏的配饰先行替换了一样……”

安西千影的目光轻轻瞥向窗玻璃上的弹痕。她似乎能透过夜幕与八百码外的狙击手对视。

“您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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