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雀

萩原在手术台上喘气,整个人仿佛从水中捞出般汗淋淋。他的资料被分门别类地悉心整理,本人却连块毛巾都没人递。

实验体的待遇真是凄惨。他看着自己手腕在束缚间转动,联想到近日来永远不合胃口的饭盒,扯起嘴角。

“有人解开我吗?”

“岩井先生,二型的数据表明,质变会发生在第六次。在这之前我们很难把APAT的数据稳定下来,但是这样就会……”

“延缓实验。”

“朗姆大人不是要求……”

岩井仁总算舍得从资料中抬起头。他的瞳仁是深黑色,从眼镜片后盯着人时架势很足:“你是实验组的人。手上实验的完善才是第一任务。”

他们全然忽视了手术台上的萩原研二。这种情况在上次的二型实验还没发生。

“是因为我上次临走前的礼物吗?”萩原缓缓道:“没必要啊,岩井先生。实验体恨医生不是很正常吗?我以为你们做好心理准备了。”

他用指甲敲击束缚带:“而且,这样的机械锁还是不要用的好。谁来解开我呢?”

“APTX那边的进展如何?”

“不容乐观。他们的第二阶段和我们的第三阶段表征相似,想要借实验数据。”

“可是借了又有什么用……”

“谁知道天才的想法。但我们两个实验组挨着,有些设备甚至共享,这种关系没办法不借。”

“实验数据不能外泄。”

“这倒也是……但第三阶段不接触核心,或许……”

这群书呆子又旁若无人地讨论起来,岩井仁还在全神贯注研究刚刚记录下的阶段数据。

萩原深觉无聊,手腕扭曲到某个弧度。片刻后,啪嗒,那些铁制环扣松落。他揉着手臂坐起身,在医生们惊诧的目光中,慢慢显出笑容:

“我都告诉过大家不要用机械锁了。”

医生们面面相觑。

下一刻,他们三分之一向门外跑,三分之一推上可移动设备,剩余三分之一则以最快手速收拾重要资料。

唯独岩井仁大步流星,越过慌乱人群,单掌挥开塑料罩,对准那枚红色按钮就要用力按下去——

被抓住手腕。

他又举起另只手,却听见萩原幽幽的嗓音在耳边:

“为了你的实验,我不建议你按哦。”

“这是通知朗姆的吧?”

那只手别扭地凝在半空中,又因萩原的话而摇摇欲坠:“可是你如果通知了他,他会怎么处理我呢?”

“那么谨慎的朗姆,那么不明白实验体重要性的外行人,他绝对不明白我的价值。”

“唯一承受住代基里实验副作用的人,那么坚韧的大脑,岩井先生很少见了吧?”

“……可朗姆不明白。他只会上报、决断、处理。然后宽慰你们找下一个实验体……”

那只手彻底塌下去。萩原研二松开岩井仁,甚至为他好意整理了袖口。

原先割成三部分的实验组,因为这边的变故纷纷凝滞了。萩原研二环视四周,轻笑。

“大家似乎不了解我。我叫萩原研二,以前是位爆处班的警察——就格斗技巧而言,我根本没什么出彩的。拆卸和爆破才是专精。”

有人因这句话发出痛苦的呻吟,显然,他想到了一些不好的回忆。萩原注意到了,他接着说:

“即使是上次你们毫无防备时,我依旧没有损害资料、设备、人员。我仅仅炸塌了传输通道……那段与世隔绝,不会有外行人来指手画脚的三天,诸位感觉如何?难道不能算礼物吗?”

去推仪器的医生忍不住反驳:“可是你也让本来要运过来的设备在隔壁停了好久!”

“你们后来应该据此在雪莉小姐身上好好讹了一笔。”萩原不容反驳地合掌笑:“占了不少便宜吧?”

“诸位。”

他扬起半边眉毛。这是本会显人轻浮的神态,萩原做出来却别有一番潇洒——或许和他那对总含笑的眼眸有关。

“我需要这个实验为我争取组织的信任,所以我并不想阻止实验。相反,我比任何人都期待它的顺利。”

“但我不想受到辖制。你们能理解我的,做事情嘛,还是没人看守要舒服些。”

“你看,”他指指束缚带,“我明明能解开,却依旧完成了实验。这不是很配合吗?”

他说的是。不少人神态中浮现出这句话。

“你想要什么?”岩井仁问。这是一副考虑谈判的姿态,令萩原忍不住扬起微笑。

“很简单。”他说:“我要自由。”

“不该碰的地方我都不会碰。如果大家不放心,就换成电子锁好了。我只会拆机械锁。束缚带照旧,实验照旧,数据测量照旧。”

岩井仁稍默:“你的条件。”

“我房间不能上锁,平日我能和大家一起到食堂吃饭。就这两个。”萩原坐回手术台上:“……各位意下如何?”

恶心。

这个手术台令人恶心。

萩原在微笑间观察众人神态,忍耐着从手术台上起身的冲动——那些医生天生将手术台上的他看做实验体,这能一定程度上弱化他先前的强势,给出谈判的空间。

终于,岩井仁示意其他人将设备放回去:“暂时成交。”

他们为什么会答应?

椅子被拆得七零八落,萩原悠悠拿着牙刷撬螺丝:他们为什么不答应?

机械音一板一眼:实验体不具备唯一性。您已经超出他们能控制的范围。

这话在萩原听来不是一般可笑。但看在这是一段程序的份上,萩原谅解它了,甚至宽容的,善意的教导它:每个人类都有自己的性格。否则世上就不会有赌局了,你明白吗?

它又开始不吭声。

萩原怡然自乐地哼着歌。诺然欧发现他总是在拆东西时心情格外好,这样好的程度与另组数据重合。

您是否想起了松田阵平?

砰。

牙刷杆断裂,萩原不急收拾,先擦擦手:不是。

诺然欧道:需要我为您播放他的语音或视频吗?

萩原不再说话。他将就着用那柄断开的牙刷继续拆下去。

您的心情不好。诺然欧问:是因为我吗?

是的。所以请你闭嘴。萩原答。

这回诺然欧彻底不说话了。

观察室为萩原配备了电视机,此时正淌出播报新闻。萩原抬眸看了一眼,认出新闻台还在播报上星期的朱鹮案件——作为近期唯一被C的点名,还完美解决的案件,官方恨不得将它抬到所有日本民众眼前。

松田阵平的入职照片循环展现在屏幕上,连带他解决案件的现场。萩原认出他们将以往的也拿来用了三张,那张熟悉的、陌生的面容,逐渐在萩原脑海中形成一个鲜活形象。那对凫青色活过来了。

萩原垂下脑袋。他蓦然皱眉,像是在为了什么东西痛苦或恨,他轻轻喘息起来。

……该死的二型代基里后遗症。

岩井仁没有说,但萩原想也知道为什么本来已经平复的后遗症忽然复发——三型代基里的施加,或电刺激脑区的连锁反应。

整个房间能拆的东西都寥寥无几,萩原上次来拆了心电图机,这次因为和岩井仁达成交易,转而拆起桌椅。

他身后是七零八落的圆桌,已经五马分尸的板凳,手中精致的高脚椅是最后幸存者。

萩原对光查看了高脚椅上拆下的铁管,像是检查什么般:小诺,你能为我做什么呢?

这像一个触发词,诺然欧平声陈述:

您好,D-0336。感谢您对本系统的支持,下面解答您是疑问。

观测者系统由诺然欧公司设计研发,研发目的为辅助世界观测实验使用。您所装载的版本为最新版本零代,仅提供辅助观测服务,目前正进行抽样测试。

在辅助观测服务中,您可以有限度地查阅或转接一定时间纬度内的可能性时间轴及原时间轴。因为该模块需要耗费系统能量,在操作前需要您付出部分代价,完成一些系统发布的辅助任务,以此作为启动能源。

高脚椅挣扎着蹦出一个弹簧。

简单来说,萩原总结,你可以逆转时间、观测世界。但是我要先完成你的任务,对吧?

诺然欧说:是的。在我和你进行绑定前我已告知过这些内容,您遗忘了吗?

实验副作用。

高脚椅也殒命了。

观察室的灯光恰好能将整个房间都保持在同等亮度,五个摄像头无死角覆盖着,像铺天盖地的浓雾。

那些光似乎能让萩原的每个五官都生机勃□□来,但他全然不起波澜,反倒显出一种可怕的冷淡。他揭开高脚椅的坐垫内部,抬眸细看:

三型代基里的副作用是短期或长期丧失记忆。就和二型的情感混乱一样呀。

诺然欧沉默片刻:需要我为您治疗吗?

萩原研二轻轻笑起来。他抬手去触坐垫内的海绵。

那位九月前的我不是已经……

……做好准备了吗。

海绵将字条攥在芯内,只露出隐秘一角——如果不去专门探查,是很难发现的。那位写下字条的人似乎对萩原的状态心有灵犀,他下笔时刻意压重了,在背后透出惊心的力度来。

去、见、雪、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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