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凉时的电话打给了周觅,周老师是他的导师也是梁诗的导师,不过是以前了。
电话很快接通,但电话两头的双方都沉默着。
周觅过去是真的把从本科到博士后并且同样加入星城第一医院脑外科的梁诗当作亲女儿一样对待,他介绍了梁诗和颜方庭认识,看着梁诗从刚上大学到步入家庭和社会,作为家人出席了梁诗和颜方庭的婚礼,甚至如果不是周觅自己的亲女儿是丁克,周觅可能都会让梁诗和他女儿给颜凉时定个娃娃亲之类的。
颜凉时百岁抓阄时抓到的玩具手术刀也是周觅提供的,后来颜凉时也如众人所愿十六岁就考入了星城大学医学部并同样成为了这个领域顶尖人物周觅的学生。
周觅可以说是看着颜凉时长大也不为过。
但就是这样,颜凉时才觉得当年梁诗出事后周觅的毫不作声更加显得冷漠。
上一次两人的电话接通,还是那次酒醉后的周觅打来的。
直到电话里周觅轻咳了一声,颜凉时才收回了思绪。
颜凉时还是喊了一声“周觅老师”。
对于周觅的学生来说,和“老板”或者“周老师”比起来,连名带姓“周觅老师”似乎已经算是关系比较近的称呼,但和颜凉时以前经常叫但每次被梁诗听到都会要求他改正的“老顽固”相比,“周觅老师”已经是明显的疏离的称呼。
周觅似乎迟疑了几秒,但应答的时候还是很平静:“说吧,有事吧。”
颜凉时一开始觉得这个电话打出去对他来说很艰难,后来觉得开口十分艰难,但现在也不得不直说了。
他直接把梁辞转告的关于检查报告结果的部分一字不差地和周觅重复了一遍,好像生怕错了几个字就会有什么影响一样。
最后,颜凉时才问:“您……觉得这种情况能手术吗?”
沉默半刻。
周觅的声音又响起,“女孩子?”
颜凉时:“是。”
又是沉默。
周觅的声音略显冷漠:“我现在,主要从事理论了。”
周觅:“从你母亲那件事以后。”
周觅的话说完,已经透出了拒绝的意思,但颜凉时居然只是沉默,没有直接挂电话。
周觅又问了一句似乎和两人的谈话毫不相干的一句:
“是对你很重要的人?”
周觅的电话响起的时候,他正坐在自家客厅,面前是茶壶,一对茶杯,还有一叠文件。
他对面也已经坐了一个人,两人似乎已经谈过了什么事,但并没有谈出结果。
颜凉时的电话也就是在周觅对面的人还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打来的。
几乎是在看到来电联系人显示“颜凉时”三个字的时候,周觅就下意识看了一眼对面的人,最后直接按下了接听。
在听到颜凉时陈述完情况,他只又看了一眼面前的那一叠文件,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直接把手机放到了面前的桌子上,还按下了免提。
几乎是声音外放的同时,坐在周觅对面的人,季盛夏,就听出了电话里的声音是颜凉时。
季盛夏今天是被主治医生常健推荐来的,常健说这个领域最好的专家还在联系这一块,虽然也是星城第一医院的医生,但好像好几年都只做基础手术了,可以帮她联系,但能不能见面就要看对方的意思了。
所幸,对方听说是“艺人季盛夏”直接就同意了第一时间见面,只不过是冲着“艺人”还是“季盛夏”或者“季盛夏”关联的其他名字,就不得而知了。
“是对你很重要的人?”
周觅的这个问题问出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季盛夏。
但季盛夏却轻轻皱起了眉头。
面前的人姓周,如果她没记错,这个年龄和这个医学领域并且还和颜凉时有所联系的人,很有可能就是颜凉时过去在脑外科的那位导师“周老师”了。
不知道是季盛夏第六感发作还是过于敏感,她总觉得周觅的问话让她感觉到了“交易”的味道,不是针对她,是针对颜凉时。
电话挂断,颜凉时静静地在沙发上坐着,他的脑海里像是把刚刚电话里的对话回顾了一遍,突然,直接从沙发上站起来,拿着车钥匙就出了门。
周家。
颜凉时刚把车停好,他从驾驶位下来,车门才刚关上,就看到不远处的身影。
季盛夏。
从周家刚出来的人是季盛夏,还有似乎刚到周家门口等着季盛夏的A哥。
A哥皱眉在跟季盛夏说着什么,但季盛夏垂着眉眼一言不发,直到两人出了周家的院子才看到站在车旁的颜凉时。
A哥和季盛夏停下了脚步。
季盛夏脑海里第一秒就闪过了刚刚周老师的“是对你很重要的人吗”的那句问题,以及,面前的人沉稳又肯定的回答——“是,只要她在天平一端,天平永远偏向她。”
季盛夏眼神闪了闪。
他傻吗?
挂断电话后,周觅和她说的话同样印证了她在听到那句“是对你很重要的人吗”这个问题的时候就有的猜想——如果天平的另一端要放上颜凉时自己的意愿呢?
A哥打量了一眼季盛夏和颜凉时,正想说“那我到小区外面等你”,却没想到季盛夏只是和颜凉时对视了两眼就直接道:“走吧。”
颜凉时有拦住她的冲动,也想说,你不用装作不认识我,这两秒的眼神停留已经能够证明了,他也想问,能不能不做手术。
他能接受脸盲症的季盛夏,但却没有办法对她眼中的世界感同身受——那每一张面孔都是大同小异的世界,更没有权利开口动摇她自己的想法。
所以最后颜凉时只是看着她离开。
等季盛夏和A哥的背影都消息了,颜凉时才迈步敲响了周家的门。
周觅面前的桌子上,两个茶杯还没有撤,他杯子里的茶水还留了一半,而另一个杯子里的却已经空了,甚至像是被人喝完后还擦了杯子。
这次面对面坐着的人变成了周觅和颜凉时,这次周觅没有再动自己面前的茶水,也没有给颜凉时换一杯茶的意思。
周觅开口:“我已经和她本人聊过了。”
颜凉时抬眼。
周觅:“我拒绝了。”
周觅转了转自己面前的杯子,又看了颜凉时面前的那个杯子,之前喝的人在离开前确实把杯子还擦了才走的,用的是她自己随身带的无菌纸巾。
周觅想起她离开前一下把杯子里茶水都喝完的样子,显然是知道周觅的意图后感到不满,周觅笑了笑:“这还是第二个在我面前喝茶跟喝酒干杯一样的人。”
第一个显然是从小就不懂品茶且耐心一般的颜凉时。
周觅:“打电话的时候她在。”
周觅看了眼颜凉时的反应,这些年颜凉时是越来越不动声色了。
周觅记得自己的电话刚挂,当时季盛夏的眼神就变了,她问周觅的意思是不是让颜凉时回脑外科亲自做这个手术。
但周觅估计她在说出口的揣测里还留了对周觅的一分善意,因为她的眼神已经有了“交易”的怀疑,话里也猜中了一半,只有“回脑外科”的这一半对了。
“你……之前听说的他可能这半年有喜事要办,是和你?”
“那不可能,不能给自己的家人和朋友做手术,况且他这两年都在整形外科……你知道他家里的事情吗?”
季盛夏:“我知道他想成为和他母亲一样的外科医生。”
周觅:“我可以做,但,你能做到说服他回脑外科吗?”
周觅的话说完,季盛夏的眼神里已经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色。
周觅看着垂着眸不做声的颜凉时。
他把自己喝季盛夏的对话告诉颜凉时,几乎是把“我来做手术可以条件在你”这句话明着说出来了。
梁诗出事以后,颜凉时跑到周家就这么静坐在这里一下午就离开了,从那以后就直接转去了整形外科,也再没有主动联系过周觅。
周觅问他:“你觉得她当时怎么回答我?”
这个问题倒是引起了颜凉时的兴趣,他抬头看了周觅一眼。
周觅又笑了:“她拒绝了。”
“我知道他想成为和他母亲一样优秀的脑外科医生——可是如果他自己不愿意,别人有什么资格逼他走出阴影?”
周觅重复了一遍季盛夏的话,又笑了:“我也没有资格。”
颜凉时“唰”地站起身。
正准备离开,却又停下了脚步。
季盛夏离开前也是这样。
周觅沉默,端起了茶杯,当时季盛夏说完“抱歉老师,我先走了”才刚起身,就又停下了脚步——
“他在专业上还是很尊重您的,如果我没记错,《短路的认知区》是您近两年的著作。”
颜凉时是属于脑外科的,就和梁诗一样,这一点周觅再清楚不过。
但当年梁诗告诉他作为非在场的医生哪怕是她的导师也不用发声不用牵扯进来,周觅承认,当时他是更多考虑的自己的名声,却没有想到先被医闹顶不住压力的是梁诗自己,更没有想到这件事会让颜凉时离开脑外科。
“可是如果他自己不愿意,别人有什么资格逼他走出阴影?”
他更没有这个资格。
周觅叹了口气,叫住颜凉时,“《短路的认知区》怎么样?”
颜凉时闻言轻轻皱眉。
周觅放下手中的杯子,心底叹了口气,不再强求颜凉时。
“手术。”
“我来做。”
季盛夏收到了周觅改变想法和确定手术时间的消息。
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去问梁辞“你们最近又从星城医院挖人来的打算吗”“比如脑外科之类的”“或者从别的科室挖到脑外科”。
梁辞在听到她的问题后见鬼一般:“从星城医院挖人?还是别的科室挖到脑外科?”
梁辞:“你以为人人都是颜凉时啊?”
季盛夏不知道周觅是因为什么改变了想法,但从梁辞的回答中几乎确认了自己的手术并没有成为周觅和颜凉时达成“颜凉时回脑外科”的条件。
颜凉时几乎也是同时收到了季盛夏手术的时间。
手术当天。
即使尽力想要低调,但在星城第一医院的这场手术还是没有瞒住。
从医学上,季盛夏是“稀有案例”,而在媒体方面——“季盛夏”三个字相关的消息本来就没有放过的道理。
但记者还是被拦在了行程第一医院外。
医院内的走廊,“手术中”的灯亮着,有人从办公室或者护士站探头,还有即使不能参与手术但也特意绕过这里的人。
A哥是手术一半的时候才到,把等待的夏青和季兴洲换走,两人最近处理赵乾父子那边的事情还没有算完。
他看了看四周,似乎有点儿不敢相信,颜凉时没有来。
但却听到有人抱着和他一样的疑惑小声说起了颜凉时。
“梁医生的表弟怎么没来,网上不是都说他和……就是情侣吗?”
“情侣也不一定要到场吧,等网上哪天能确认两人结婚的时候再说这话吧。”
“颜凉时医生?他怎么可能来啊,你们不知道里面做手术的人是谁?”
“季盛夏啊,所以他不来我们才好奇啊。”
“不是,我是说给季盛夏做手术的——周觅医生啊!周觅医生!梁诗的导师!”
“……”
A哥的脸颊突然有些僵。
他听到了被提起的一个名字时几乎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直接看向讨论的几人,那几人注意到A哥的眼神,再一次压低了声音,但A哥还是能听到。
“梁诗……颜凉时的妈妈,当年我们医院脑外科半个一把手!”
“当时一把手就是周觅,周觅医生的学生里最好的就是梁诗了吧,如果没有那事……”
“如果没有那事,现在轮不到常健来接周觅医生的班,肯定就是梁诗医生了!”
“重点不是科室一把手是谁好吗?重点是……据说那年那事本来就不是梁诗医生的责任。”
“是迫于医闹和舆论压力最后处理了梁诗医生,给医闹那家拿了不少钱就算给这事儿定了性了,结果梁诗医生接受不了,就……”
“但周觅医生会不知道吗?他说不是梁诗医生的责任的话大家不就——”
面前“手术中”的灯光一下灭了,切上了“安全”的字样。
后面的话A哥没有再听下去,面前的座位也坐不下去了,好像站在原地都会烫脚一样,A哥快步地低头离开了走廊。
但还没有等他走到安全通道,就撞上了从一旁办公室里出来的人,梁辞和颜凉时。
梁辞还在说话:“看吧,我就说手术绝对没问题的,就你——”
梁辞看着神情古怪的A哥也疑惑起来:“手术……怎么了吗?”
A哥指了指一间病房,“没有问题,很顺利。”
颜凉时这才松下了紧绷的心,他瞥了梁辞一眼,梁辞的神情有些复杂,他们两个人刚刚还聊到了,如果季盛夏手术顺利的话,颜凉时……
他甚至都没有告诉季盛夏今天她手术的时候自己会来。
颜凉时没有打算多说就要直接朝季盛夏的病房走去,没想到的是A哥突然拦住了他。
“能聊聊吗?”
颜凉时蹙眉。
梁辞却给了颜凉时一个放心的眼神,边朝季盛夏的病房走边道:“估计麻醉的劲儿还没过呢。”
他还看着颜凉时意有所指地说了句:“正好再多给你自己点时间想想清楚。”
安全通道。
A哥和颜凉时在靠窗的位置站定,A哥直接开口:“你已经知道了吧?”
颜凉时眉头微动:“什么?”
A哥:“蒋宇。”
颜凉时这是才缓缓抬眼,静静地盯着A哥,显然是知道这个名字的。
A哥:“蒋宇,我爸……我爸就是当年,在星城医院闹事,逼退梁诗医生……”
颜凉时盯着A哥,还是没有说话。
其实从“零点见”酒吧那次看到和A哥纠缠的中年人觉得眼熟后,颜凉时回家就想起来了。
他少年时见过蒋宇,虽然他很快被颜方庭的助手叫走了,但却忘不了那个人无赖撒泼又贪婪的模样,如果他当时就知道那场闹剧针对的是自己的母亲的话,那时血气方刚的颜凉时可能就会直接挥拳扑上去。
A哥:“他……梁诗医生……”
经纪人里都算得上能说会道的A哥这时候却再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就像蒋宇说的,就算那些钱里,百万他只用了一千,他依然因为自己是蒋宇的儿子不可避免地产生了罪恶感,尤其是面前的人是梁诗医生的儿子。
A哥:“因为顾忌季盛夏所以一直没有说吗,当年如果……”
颜凉时这时却出声打断他:“不是。”
不是顾忌谁所以一直没有说,而是他成为了医生以后才明白,做一个好医生就是会遇到所谓的“好”家属和“不那么好”的病人家属。
如果病人家属做不到把医生合规合理的治疗和手术风险或者疾病本身的风险分开看的话,至少医生要做到把病人和病人家属区分开。
不会因为病人家属所谓的好坏而区别对待病人,但也不会因为一位病人家属的所作所为而“连坐”其他人。
A哥一愣,垂眼,突然道:“他死了。”
A哥:“和我母亲当年一样,车祸造成的脑部损伤,去医院的路上就死了。”
A哥:“他没有运气遇到一位冒着承担高风险也要尝试给病人生还可能的梁诗医生。”
颜凉时猛地抬眼。
“对不起。”
A哥:“他之前说,对不起,非常对不起你的母亲,她是一个很优秀的医生,希望以后能有更多像她一样优秀的医生出现。”
颜凉时没再说话,只示意A哥离开。
他记忆中关于“蒋宇”这个人最近的还是上次他在“零点前”和A哥大吵大闹,他不想知道蒋宇是否真的感到抱歉,又是不是真的有这样的希望。
颜凉时轻轻笑了,显得复杂又苍凉。
他只知道,不管蒋宇有没有这样的希望,也一定会的,更多像她一样优秀的医生也一定会越来越多。
颜凉时站在原地看着窗外很久,拿着手机走到了季盛夏的病房门口。
A哥已经离开了,他似乎也对重新提前梁诗医生,以及面对颜凉时是梁诗医生儿子的事情感到冲击。
而病房里,梁辞第一个看到门外的颜凉时,他看了眼季盛夏,出了病房。
梁辞:“我就说,现在还没到预计麻醉醒的时间呢。”
颜凉时“嗯”了声,静静地看着病房里的季盛夏。
直到身边的梁辞突然出声,“周医生。”
周觅已经换下了手术服才重新来到病房。
颜凉时又多看了几眼病房里的季盛夏,然后看着周觅,突然道:
“您之前提过的项目,我现在还可以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