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睁开了眼睛,他发现自己正在仰望天空。他看见了天空中惊人的画面。
晴朗的蓝色天空下,无数的高楼竭力地伸向云层,这些大厦太高了,又高又密,遮天蔽日,钟山就像从树林里抬头看天,视线被楼宇丛林遮挡。
然而它们还是遮不住天空中那个神奇的物体。
那是一条很粗的带子,横越整个天空,像是一条修筑在很高很远的高速公路。但距离太远了,仿佛在大气层之外,被云层断断续续地遮挡,就像看天空中的月亮一样。
钟山瞪大了眼镜,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带子看。那条带子渐渐清晰地呈现在自己眼前,他甚至能看清那条带子的细节。那条带子绝对是人工建筑,上面有密密麻麻的线条和纹路,还有星星点点的光芒。那是钟山从没见过的物体,他搜索记忆,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人类什么时候有过如此巨大的工程。
钟山不知道自己在梦中还是已经醒来。
此时的他并没有自己预想的头疼欲裂,眩晕恶心。他感觉身体状况良好,丝毫不像刚从两百年的冬眠中醒来,而是跟刚睡了一觉醒来一样,只是有点口渴。
他甚至坐了起来,环视自己的四周。他在一间宽大的房间里面,四周的墙壁干干净净,一片白色。房间里面很明亮,除了自己躺着的大床什么也没有。
钟山觉得这个房间白的有点过分了,白墙壁,白地板,白床单,一切都是白色,甚至一点脏东西都没有。他见过最干净的医院病房也没有这么一尘不染。
他抬头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似乎是某种屏幕,播放着仰拍天空的画面。钟山不知道这个画面是录好之后循环播放的,还是正在直播的,他看见空中甚至有飞机飞过。那个巨大的带子依然横跨头顶的整片蓝天,在真实的天空中显得那么不真实。
虽然有点不可思议,但钟山确认自己已经醒过来了。
这就是两百年以后吗?为什么自己在这里?
钟山有一肚子疑问,他想找个人来问一问。他毫不费力就起身下了床,床边放着一双白色拖鞋,鞋没有花纹也没有商标。钟山穿上拖鞋之后,拖鞋后面自动翻了上来,变成鞋背,包上了他的脚。鞋很合脚,应该是根据他脚的尺码自动调整了长度,质地也很软,穿上很舒服。他身上穿着一套纯白的衣服,同样很贴身,不像他那个时代的病服那样松弛而丑陋。
他身上没有像他预想地那样连接任何输液管或者传感器。他身体也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腿脚还能使得上力。
他走到门边,门自动开了,他看见了门外的景象。
和他房间一样洁白明亮的走廊,很宽阔,走廊上有人在走动,他们有的穿着跟钟山身上一样纯白的衣服,也有的穿着其他颜色的休闲服。
让钟山很惊讶的是,走廊里有很多白色的圆柱体在平行移动。
仔细看,它们不完全是圆柱体,它们的“头部”有各种形状,球形,方形,多边形,甚至有的直接是一个盆子,里面放着东西,而且似乎可以随意变形。它们的“脚部”是球形,在地面滚动,钟山无法理解上面的圆柱为什么能在这样的球体上保持直立,还能够平稳地移动。
这些应该都是机器人,他们有的在清扫,有的走到行人面前,行人很自然地跟他们互动,交谈,取走他们递上的东西,或者把什么东西还给他们。机器人的手有时也会变形成某种仪器,温度计或者听诊器之类的,为行人检查身体。钟山被这个时代的机器人技术震惊了,它们的表面看不出来任何接口的痕迹,浑然一体,无法辨别它们的材质是金属还是塑料,它们甚至可以随意变形,就像液体一样。
钟山猜测,这里应该是一个医院。
这就是未来医院的样子吗?发生了什么,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为什么不是在研究所的地下实验室醒来。
他走到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子面前,强行按捺住自己的紧张和激动。
“你好,请问这里是哪里?”钟山问,他猜测她应该是个护士。
护士转过身来,冷漠地看着钟山。
“你是刚醒过来的吧。”她往身后一指。“去大厅报道。”护士简短地说完,转身就离开了。
钟山生怕自己会吓到她,但她却比自己想象的镇定多了,似乎对自己这样的人司空见惯。
“钟山先生,我陪您去大厅吧。”钟山听到自己身旁有人对自己说道。
他转身,没有看见人。
“这里。”钟山感觉有人拉扯自己的裤子。他往身下看去,竟然是刚才看见的机器人。机器人仰头看着他,圆圆的脑袋正中露出一个大大的卡通笑脸。
“呃……好的。”钟山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怎样和机器人交谈。他很怀疑这小机器人能理解他的意思吗?
但现在的他似乎也没有别的去处,只好跟着它走。小机器人在前面领路,钟山默默地跟在后面。
钟山看到从隔壁房间走出来的一个中年人,他肥头大耳,身上穿着的白色病服至少比钟山的大两号。他被一群穿着黑色西装的年轻人簇拥着,好像地位很尊贵的样子。他也跟钟山一样,满眼好奇地打量着医院的走廊环境和机器人,身边的黑衣人不时凑到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钟山猜测他跟自己一样,也是刚醒来的冬眠者,似乎很有身份。
钟山略微有点失望,他的苏醒似乎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而只是这里进行的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在医院的医生护士和机器人看来,他显然只是众多冬眠者中的普通一员而已。
“请问……这是哪一年?”钟山小心翼翼地问。
“哈哈哈,你们每个人醒来第一句话都喜欢问这个问题。”机器人竟然笑了起来。“您可能不觉得,但是我们面对这样的问题会觉得好好笑哦。”
这个机器人竟然出乎意料地很有人情味,说话风格和人类太像了。钟山自己也觉得好笑,换位思考一下,要是有人一见自己,第一句话就是问自己这是哪一年,自己肯定会觉得这个人是在开玩笑吧。
“这是2077年。”机器人回答道。“您从2017年开始冬眠,到今天苏醒,已经过去六十年了。”
什么?原来自己只冬眠了六十年。钟山很惊讶,也很困惑,为什么不是两百年,自己为什么提前醒来了?
“发生了什么事吗?”钟山问道。“按计划,我本应该冬眠两百年的,为什么提前醒来了?”
“因为今年颁布的冬眠禁止法案。”小机器人回答说。“所有的冬眠者在今年都被陆陆续续解冻,法律不再允许冬眠这一行为。”
“为什么?”
“因为太多人抗议。”小机器人说。“大部分人是没有机会冬眠的,能够冬眠的都是一些有钱人,或者特权阶级。冬眠意味着可以享受未来更好的科技,比如医疗条件,教育资源,公共资源等等。甚至有钱人会把自己的钱存在银行里,或者购买基金,房产,等冬眠结束后享受存放多年获得的高额利息。冬眠还能够逃避很多现实问题,如果太多人冬眠,相当于他们跳过了劳动,而直接享受劳动成果,去往不能冬眠的人为他们建造的天堂,显然对社会发展也是不利的。在公众看来,冬眠造成了社会的不公,因此被公众所抗议。”小机器人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
原来是这样。钟山显然没有考虑过冬眠会带来的负面影响。他之前只想过冬眠可以帮助病人,可以冬眠到未来,治愈当前时代无法治愈的疾病。
人类只有在死亡面前是公平的,而冬眠让死亡都变得不公平。
“冬眠这项技术被发明地太早了,早到世界还没有做好接受它的准备。人类在财富和权力地位方面的不平等仅仅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但人类在死亡面前的不平等却是人与神间的差异,而冬眠就能造成了这种差异。如果能够冬眠,很少有人愿意留在现在。冬眠商业化一开始就引发了无休止的社会动荡,在伦理、道德和法律层面,舆论对于是否能够允许冬眠的争吵从来没有停止过。而最终今年确定禁止冬眠这种技术同样带来一场社会灾难,因为这关系到很多人的生存……”
钟山想到了包括自己在内的成功冬眠的幸运者背后,尘世间那亿万双嫉妒的眼睛,让他不寒而栗。
“这个时代资源是相对短缺的。”小机器人接着说道。“虽然我们这个时代的生产力已经比你们那时发达太多了,但我们的人口也多,随着更多的工作和更发达的技术,带来了更多的社会问题。所以个人的幸福指数反而在下降。2077年的自杀率是2017年的一百倍……”小机器人一边说,一边露出了一个悲伤的卡通表情,它喋喋不休地向钟山讲述着这个时代的现状。
这一点钟山倒是可以理解,社会越发达,人不一定会更幸福。他自己就觉得父辈那一代虽然物质条件比自己差很多,但比自己这一代开心快乐得多。
他边走边端详医院的细节。医院依然挤满了医生和病人,他们的衣服虽然更加新奇好看,但也没有到钟山完全接受不了的程度。钟山看向他们的时候,有的人面容冷漠,转过头去;有的人会对着钟山友好地微笑。除了机器人会在走廊上穿行,还有无人机无声地飞来飞去。不断有自动门打开又关闭,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跟自己那个时代一样忙碌。令他格外惊奇的是,他看见走廊光滑的白色墙壁,其实都可以“打开”——机器人或者护士走到墙边,在墙上点一下,墙壁就像绽放的花蕾一样,一层一层的展开,里面复杂的隔层层层交叠,却薄如书页。打开的墙壁里面是某样工具,或者一份电子病历簿。
光滑平整的墙壁有时候会突然展开,里面飞出来一架无人机,然后墙壁再关上,一点痕迹都没有。有时候会有机器人走到墙边,直接和墙壁融合,像水滴滴入水面,然后墙壁迅速愈合,看不出来有任何变化。走廊的天花板上播放着动态的天空图像,让走廊显得更加明亮和宽敞。
这个时代比自己预想的好多了,至少人类没有灭绝,还有这么发达的机器人和人工智能科技。
钟山甚至怀疑,这些护士们会不会也是机器人呢?毕竟在这样有完善设施的自动化医院,机器人满地跑,还需要人类护士吗?
这些护士们身材高挑纤瘦,每一个都长得这么好看,好看得不真实,钟山觉得她们未必不是机器人呢。可能医院需要这样的人形机器人,目的是让病人心安。
钟山转念一想,也有可能这个时代的整容手术非常发达,或者人家从小营养好,就是长这么好看。但如果她们真是机器人,那这个时代的科技真是太可怕了。
钟山仔细端详着医院的机器人们。机器人和无人机是他那个时代就有的,但它们身上的很多细节是他完全想像不到的,比如它们身上毫无接口的痕迹,以及可以随意变形的特质。这些机器人显然已经进化了很多代,比自己那个时代高级多了。更灵活,更无声,效率更高,一定有着很强大的人工智能在支配它们。
钟山迫不及待地想要走出医院,看看这个世界。
“为什么我不在我之前那个单位的实验室苏醒,而是在这里?”钟山问道。
“您之前的研究所已经不在了,您在2056年被转移到耀岗冬眠中心统一管理。然后又由于法律要求——所有登记过的冬眠者在今年都会被解冻,于是您在今年三月被转移到具有冬眠解冻资质的本院来进行解冻。”
原来等不了两百年,这个时代的科技就能够把钟山从冬眠舱中解救出来。钟山惊讶于人类科技的进步,而且不知道他们怎么做到的,自己竟然没有任何难受的感觉和后遗症。
“除了我,还有很多冬眠的人吗?”
“是的。”机器人回答。“从2050年冬眠商业化开始,全世界登记在册的就有超过一千万人进行过冬眠。”
一千万人!这个数字远超钟山想象。在他的认知里,冬眠是一项极其复杂、需要持续监控和维护的技术,并且会消耗大量资源,没想到能够这么快就做到商业化,并让这么多人使用。
这是老王的功劳吗?钟山有点激动。
“我是……第一个冬眠的人吗?”钟山有点不好意思地问。
“哈哈,很多早期的冬眠者醒来都会这么问。”机器人笑了。“并不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位成功完成长时间冬眠的是美国宇航局的戈登·斯廷森博士,他在1970年秘密进入冬眠,于68年后的2038年苏醒。”
1970年!这个年代比钟山想象的早了太多,那可是冷战时期,那个时代竟然就能把人成功冬眠起来,并跨越了68年,比自己冬眠的时间还长。
钟山暗暗感叹了一声。不过,人类在冷战时期有那么多疯狂的发明,冬眠又算什么呢?不知道在钟山之前,各个国家还有多少秘密的冬眠计划。
“其实每次我都想回答,第一位冬眠者是1945年的美国队长。”小机器人嘻嘻一笑。“但我发现,2035年之后的很多冬眠者并不知道美国队长。”
钟山会心一笑。他不禁暗暗赞叹这个机器人的智能之高,拥有人类一般的幽默感和随机应变的能力,恐怕早已通过图灵测试了吧。
有这么先进的科技,难怪自己醒来一点难受的感觉都没有。医院一定在解冻自己的时候,对自己进行了全面的检查和康复治疗,确保自己醒来之后没有任何疾病和痛苦。
“我现在需要干什么?”钟山很担心自己能不能融入这个时代,他不知道自己会以怎样的身份开始新生。
“您跟我去大厅吧。在那里有一整套流程需要办。”
第四章2077
钟山跟着机器人来到医院大厅。
医院大厅非常整洁,虽然人来人往,但是有条不紊。富有设计感的大厅,像是一个巨型艺术馆和国际空间站的结合,很多屏幕和全息图像漂浮在空中,繁多却不凌乱,让人能够轻易找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屏幕上在滚动播放一些急救知识的小动画,护士和机器人的裸眼3D形象浮在空中,他们在演示一些医疗器械的使用方法,或者在招呼观众走上前去,向她提问。这些图像制作精良,远远超过钟山那个时代最好的电影画面水平。演示的内容让人很安心,比播放冷冰冰的医院章程文字让人舒服多了。
钟山来到一个接待室,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女护士。护士态度非常友好,微笑着让他坐下。她职业的微笑让钟山产生了错觉,让钟山产生了想问她是不是机器人的冲动。
“钟山先生,您感觉还好吗?”
“嗯,很好。”
“我们对您的检查显示,您的身体恢复良好,您很健康,可以出院了。”
“好的,谢谢。”钟山顿了顿,迟疑地问。“我现在该去哪,我好像没有……身份证之类的东西。也没有……钱。”
“这个时代已经不需要身份证了。”护士微笑着说。“纸质的现金也很少见,其实不用也可以。”
“您应该去市政服务营业厅,去那安装一个指机。那是免费的,有了那个,您的生活会方便很多。”小机器人这时候搭腔道。
“指机是什么东西?”钟山问道,“是类似手机的东西吗?”
“哈哈哈,他刚才说手机。”护士对着小机器人掩嘴偷笑。
钟山马上意识到,恐怕这个时代手机早已淘汰,护士听到手机,就跟自己听到电报机,或者BP机一样好笑。
“我该怎么去呢?”钟山掩饰住自己的尴尬。
护士告诉了钟山详细的乘车路线。
“我就这么出去吗?”钟山有些脸红地摊手,向护士示意自己还穿着医院的病服。
“对啊。”护士微笑着说。
“哦,您的意思是这套衣服是吧?”护士意识到了钟山的窘迫。“这套衣服是一次性的,您不用还给我们。”
钟山其实想暗示护士,有没有别的衣服可以给他穿。但他知道,医院没有义务给他买别的衣服。他现在也没钱去买,只能先去那个什么市政厅,弄个身份证之类的东西,把他们说的那个什么所谓的指机安装了,然后再去银行取钱。
“哦,对了!”钟山突然想了起来,他没钱怎么坐公交和地铁呢?
“别担心,公共交通是免费的。”小机器人在钟山提问之前就善解人意地回答了。
钟山最终还是抑制住了问护士她是不是机器人的问题,他怕闹了大笑话,被人家嘲笑地抬不起头,或者得罪人家。这个时代有太多需要自己学习的信息,这个问题留着以后再来确认吧。
钟山走出了医院大门,明媚的阳光照射的他有点睁不开眼,在略微的眩晕之后,他睁眼看清了这个世界。
他被深深地震撼了。
鳞次栉比的大厦笔直地插入云霄,层层叠叠,密集地如丛林一般,近一点的楼高得几乎仰头看不见顶。
高楼之后是更高的楼。
这些楼宇跟六十年前的完全不一样,它们直上直下,只在顶部呈流线型缩小,仿佛一座座宇宙飞船。钟山站在楼房的阴影之中,只能看见黑色的大楼边缘反射着阳光,仿佛打磨精致的黑玉。阳光从楼群的缝隙中映射下来,勾勒出楼群刀削一般的笔直形状。
这就是2077年的上海吗,这些楼宇显然不是人类能够建成的,一定得益于发达的机器人工业。
楼群之间,是高速穿行的飞行器。
各式各样的飞行器,有流线型的,纺锤型的,还有胶囊型的。有的像是收起轮子的运动跑车,有的像是微型战斗机。每一个在钟山看来都前所未见,很有冲击力,比他在科幻片中看到的那些飞船还要惊艳。恐怕这就是这个时代的“飞行汽车”。
飞行汽车密密麻麻地在楼群之间穿梭,虽然速度很高,但井然有序。航线中的飞行汽车连续不断,几乎是首尾相连,显然沿着某种既有的规定航线在飞行,像是有无形的公路在约束着它们。钟山感觉自己来到了深海海床,抬头看见了品种各异的鱼群在巡游。钟山想,肯定有新的交通规则适用于这些飞行汽车,或者它们本身就是在人工智能的支配下自动驾驶着。
除此之外,还有轻轨在楼群之间疾驰。密密麻麻的轨道编织的复杂网络在城市的不同平面延伸,远比蛛网还密集,而轻轨像是细长的蜈蚣,在其上蜿蜒爬行。
钟山忍不住穿过了面前的马路,走到对面的步行道上。他走到步行道的边缘,靠着栏杆往下看,看完之后倒抽一口凉气。
他竟然站在几百米的高空!
平台之下,城市继续延伸。
钟山视线极好,一眼就看到了三四百米之下的城市最底层,仿佛在凝视深渊,高度让他头脑一阵眩晕。
脚下是和头上一样的光景,繁荣密集的车流在楼群之间汩汩流淌,他们是城市的毛细血管和肌肉组织。几百米之下并没有因为头上的楼群和车流遮挡了阳光而变得昏暗,而是和头顶一样明亮如白昼。人工的光源充斥着各个角落,星星点点的霓虹灯光和广告牌璀璨如群星,城市的下层更加繁华。
钟山被眼前叹为观止的景象震惊地头皮发麻,他咽了口口水,感觉呼吸都有点困难了。他回过头,看见周围的行人有些异样地看着自己。钟山意识到自己还穿着医院里那套白色病服,可能会比较引人注意。他赶紧稳住心神,从栏杆边离开。他告诫自己,之后不管看到什么都要压抑自己的激动,尤其是在人群之中千万不要表现出来。
他按照在医院获得的路线信息,搭上了最近的一列轻轨。在车站,复杂的交通信息让钟山眼花缭乱,他问了好几次指路机器人,才确认自己找到了正确的路线。好在他不用担心坐错,公共交通都是免费的,不用担心路费。
磁悬浮列车在城市的高架中行进,钟山从车厢的落地窗眺望晴空下的整个城市。
下午的阳光从远处高耸的楼群中倾泻下来,列车在钢铁丛林中穿梭,车厢内的阳光不断的明暗闪烁。
列车中播放着爵士乐,激烈的鼓点在为萨克斯风的节奏伴舞,和列车中的光影变换发生了共鸣。钟山感觉自己就像百老汇歌剧中,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刚到纽约的移民,惊叹地看着这个新大陆的壮观城市。
轻轨在高耸的轨道中行进,仿佛是在城市中飞行。空中的街道,各种车辆川流不息,无数的车辆和列车擦肩而过,汇入各个方向的车流。两边还有其他线路的列车在运行,整个城市就像一片热带雨林,列车如同一只渺小的蜻蜓穿行其中。边角锐利的写字楼、波浪形的金融中心和张牙舞爪的空中立交在车窗中闪烁着倒退。
列车在楼宇的缝隙中穿梭,轨道时而起伏,时而蜿蜒,像过山车一样。钟山拼命地压制自己的兴奋,他转身看着车内的其他乘客,他们似乎对这些景象早已司空见惯,表情冷漠而麻木。
路过世纪大道的时候,列车竟从一座大厦的正中间穿过,半空中大厦的中段开通了一条轻轨通行的隧道。钟山看着车厢四周,大厦透明的玻璃墙内,甚至能看见上班族们在办公室内工作的场景。他还没来得及细看,列车又穿出了大厦,汇入车流继续飞行。
列车从一座楼房的楼顶穿过,钟山透过楼顶玻璃看见了里面的无人工厂。忙碌的机器人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比自己那个时代血汗工厂的工人数量多好多倍。他们摩肩接踵,却依然高速地工作着,在钟山看来竟然有点莫名地恶心,因为它们让他想到了疯狂蠕动的蛆虫。
他看见了空中的停车场,像蜂巢一样,无数的汽车从停车场四面八方飞进飞出。停车场的立体车库随时都在滚动和翻飞,复杂的钢架结构毫无规律地开闭,这个庞然大物仿佛有生命一般,吞噬着扑向它的飞蛾。然而他的身体又千疮百孔,让猎物可以轻易从它的身体逃逸。
随着列车的行进,他看到了更多叹为观止的景象。他感觉自己在大卫林奇的电影当中,镜头跟随自己的视角,拍摄着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这个城市,没有科幻电影中的脏乱混杂,却远比科幻电影中发达壮观。
在曾经是人民广场的地方,他看到了楼顶的游乐园,巨型摩天轮横跨几座楼房;还有半空中的原始森林,平铺在一片楼群组合起来的公园之中;甚至还有悬空的运河从楼房正中穿过,有时飞流直下,有时逆流而上。有些大厦的下半段是玻璃覆盖的尖塔,楼顶却是复古的唐代风格宫殿,气宇轩昂的城墙环拥着精心设计的皇家园林,这是名副其实的空中楼阁。
城市不再是平面的,变成了立体的精密世界。很可能这座楼的顶层花园连接着另一栋楼的地下二十层停车场。
城市仿佛还不知足,不断地索取着空间。还有正在修建的新楼,无数的塔吊伸向天空,像一只只瘦骨嶙峋的巨手。脚手架的钢筋丛林罩着大楼,形成了一幅诡异的现代艺术展品。钟山惊讶地看见了楼面上覆盖了黑压压的一层阴影,他仔细看,每一个黑点竟然都是蜘蛛一样的机器人。这些蜘蛛机器人爬满了大厦,像是在啃噬巨兽的尸体,但楼房却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越长越高。机器人取代了人类,成为城市的建造者。
城市的景象总让钟山想起昆虫世界——繁荣、密集、拥挤。而他自己只是其中一只渺小的蝼蚁。
玻璃楼面的巨幅荧屏广告和霓虹招牌布满城市的所有视野,悬空的全息影像也在竭尽全力招徕顾客。钟山看见一艘飞艇缓缓被列车超过,在车窗中向后掠去,飞艇的巨屏上播放着寿司广告。
广告牌从各商厦伸展出来,为了吸引注意甚至连续出现在大楼墙壁,电线杆和广告飞艇上,密集地让人眩晕。这个时代咨询已经过剩,甚至泛滥,广告的海洋袭来,让淹没其中的钟山应接不暇。
脚下陆家嘴的商业街里,有一条游行队伍。人们穿着各个朝代的华服,喧闹地游行。道具无人机和飞艇在队伍上空徐行,有的装扮成巨佛或者上古神兽,有的装扮成钟山认不出来的卡通形象。
天空之上,钟山再次看见了那个横跨天空的奇观。一条大气层外的巨型长带,比头上的任何建筑和飞行器还要高得多。灰蓝色的带子在天空中若隐若现,在其上稀疏的光点映衬下,能够看见带子上布满密集的脉络和环节,像是电路板上的焊点和铜网。钟山不知道怎样的建筑需要修如此之高,是交通用的,还是居住用的?难道那是一个巨型国际空间站?
不敢想象才仅仅过了六十年,上海竟然就已经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远远超出钟山的想象,就算告诉钟山这是两百年以后,他也不能相信。钟山有太多的疑问。路上看见的好多新奇事物,他都不知道用途是什么,他想知道现在人类的科技到了什么程度,最重要的,是自己怎么才能生存下去。自己得赶紧学习,补上这六十年的空白。
还有这六十年间发生了什么,研究所为什么不在了,老王后来怎样了,按时间推算他现在恐怕已经去世了吧。
终于,在惴惴不安的思索中,钟山到达了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