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女子闻言,缓缓抬头凝视韩青胜。
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
淡淡的月光下,宫灯显得犹为明亮。
年轻帝王不着悲喜的脸上,那双眼睛如幽潭古井,深不可测。
人人都道他软弱可欺,不过是二皇子扶持的傀儡帝王,多有阳奉阴违之举。
可她知道,韩青胜心思缜密,雄才大略。
他忍辱负重,佯装不知深浅,背负种种骂名,对二皇子言听计从,实则以退为进,将计就计。
二皇子放松了警惕,以为不久就能取而代之,殊不知,韩青胜早已暗中防范
她沉吟良久,跪拜在地,“末将贺梅恳请陛下收回皇命,放我贺家一条生路。”
韩青胜叹息了一声:“我猜你会有所求,但也猜你不会说出来……”
“之前陛下如履薄冰,是因为受二皇子掣肘。如今陛下已稳固如山,手握生杀大权,一言九鼎,无敢违逆!贺梅……不想成为无家可归之人……”
“你身怀异能,这些年委曲求全护我左右,我并非冷血,或是恩将仇报,只是,你方才说我可以高枕无忧,实在是一厢情愿。二皇子是不足为虑了,可太子并没有死,父皇也还在大陈,随时可能被送回来,我这皇位仍是岌岌可危……”
韩青胜说完,转头看向那弯钩月,神色幽寂,眸光孤冷,“人人都骂我欺世盗名,六亲不认,岂知若不如此,我早已身首异处,命丧黄泉。若说有错,就错生在帝王家……”
贺梅泪如泉涌。
“所有的事都是迫不得已。今晚的狐妖是大陈七公主陈欣怡,她是太子的人。大陈朝堂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早有耳闻。没想到,他们这么快找上门来了。”
韩青胜忧心忡忡,转身把贺梅扶起来,迟疑了一下,抱在怀里,轻拍香肩,以示安抚。
贺梅心如刀绞,“我姐姐半路上于道观中被害惨死,尸首无存。我明察暗访,知道正是这狐妖和太子所为,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可我姐姐含恨而死,已是莫大的冤屈,若再背负谋害陛下的罪名,连累满门抄斩,我贺家上下三百余口岂不是全要冤死了?这、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韩青胜面如冰霜,许久不语。
贺梅抹着眼泪,“末将……无意冒犯圣颜,只是,那都是末将的至亲啊……”
“贺梅,你冰雪聪明,应该知道大陈七公主冒名顶替你姐的目的。她妖惑媚主,然后母仪天下将我架空,以后可能发生的事更可怕……幸有你提前告知,我让明空法师多日隐身紫锦帐后以防不测。见功败垂成,陈欣怡故意丢下了你姐的腰佩,想嫁祸于人,掩人耳目以便脱身。可这于我来说,何尝不是善后的良策。一来,我根基未稳,要尽量避免与大陈或大周交恶;二来,你父亲贺项一直暗中支持二皇子,这次又想派贺兰进宫当嫔妃,以便给二皇子当眼线……你是你,你的家人另当别论。”
说到此时,韩青胜的语气已经变得冷硬,贺家满门抄斩已势在必行。
“陛下想杀鸡儆猴,扬立君威……”
贺梅凄楚哀怨,泪落如雨。
“是。你父亲虽然只是个太守,可西源是西楚重镇,他拥兵自重,为霸一方,又在朝中拉帮结伙,各种势力盘根错节。你也应该知道,韩冰与贺项为西楚东龙西虎,皇室多有忌惮,这已是不争的事实。我曾多次向你父亲示好,可他与我虚以委蛇,却暗中鼎力襄助二皇子。此番他是罪有应得,至于其他族人……”
韩青胜话未说完,贺梅闪身离开他的怀抱,清丽的脸上满是疏离的冷意,“其他族人更是命如草芥,不值一提。是民草僭越了。民女人微言轻,本不该奢求陛下网开一面。”
“贺梅!不是你说的这样。刚才我跟你说了那么多,你应该知道,太子和陈欣怡已经打上门来,我若不当机立断,必将万劫不复!”
韩青胜看着贺梅这模样,莫名有些慌。
“陛下的万劫不复是命在旦夕,可梅儿马上就要被满门抄斩,已经万劫不复了!”
贺梅擦干眼泪,转身就走。
“你要去哪里?”
“连夜赶回府去,陪家人同生共死。陛下不是要满门抄斩么?民女自然不敢抗旨。”
“寡人说了,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对寡人一向忠心耿耿,寡人怎么忍心杀你?”
“不忍心杀我?若灭我满门,与诛心何异?你又怎能苛求我一如既往效忠于你?”贺梅转身,强忍泪水道,“四面埋伏,你如惊弓之鸟、夜不安寝,我感同身受,为护你周全悍不畏死。可陛下却要诛我满门!其实今夜之事,知之者甚少,陛下完全可以不必如此。朝中多有贪官污吏,陛下拿哪个开刀不行,偏要如此狠心对我?十年伴读,十年倾心,也不过如此!”
说到这里,贺梅再次泪如泉涌,刚要离开,韩青胜急步上前拉住她,“你、你不能走!”
“你……”
贺梅气结。
“你想,如今我已经把二皇子杀了,就算我不杀你爹,可他会和二皇子其他党羽为难我!还有太子和陈欣怡更不是善茬儿。若我心慈手软,他们两方夹击,我毫无还手之力!你不能回去,泄露了消息,岂不前功尽弃?”
韩青胜的双眼怒火熊熊,却也透着无尽的悲凉。
人情如纸,人心凉薄。
放眼天下,没人能相信,无人可依傍!
明空法师和贺梅,算得上他至亲之人。
明空法师是他小时自寒雨中带回宫的穷和尚。
后因明空治好了父皇的寒疾之症,被尊奉为国师。
贺梅虽是贺项之女,因自小才情卓绝,被选进宫中做他的伴读侍女。
他从未将她当作侍女,不遗余力加以栽培,遍请奇人异士教她武学功法、奇门遁甲。
贺梅聪颖,所学皆有小成,曾信誓旦旦誓死效忠于他……
可实际呢?
在明空法师的心里,至高无上的是自相矛盾的佛法门规。
什么六根清净、众生平等,试问生而为人,本有七情六欲,如何完全清净?
若真清净了,与猪狗何异,如何称得起人?
众生生来便分三六九等、尊卑贵贱,有人锦衣玉食,有人饥寒交迫,哪有平起平坐的可能?
他幼时的善举带给明空一世尊荣,可明空清高自傲,目下无尘、心无挂碍。
就算明知他刚才差点儿被二皇子和陈欣怡害死,明空法师也不肯放下清规戒律,为护他周全而大开杀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