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8王青頗的告别信下

那天的活动室里,听我讲述完后,你握起我的右手,紧紧握着,直到我感觉骨骼酥麻。

“你一定很难过,对不对,你一定很害怕。”后半句,我才意识到,说话的对象不是我。

“你很生气,很害怕,所以才会做出那些事的?”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胸口酸唧唧的,有点像在哭的感觉。

但我没哭,暂且还没有。

是骨头在哭。

那种震骇是很直接的。

我甚至能当即感受到,我的骨头迸发出强烈的情感,跟以往的暗黑系不同——那是感激的、释然的,和万分“惊喜”的。

直到现在,每当你对它说话,这般“惊喜”依旧充盈地保存着。

我感觉,这永远也不会褪色。

你是第一个直接同它对话的人,你认同了它的存在。

这特别重要。

试想:就像一具深埋海底的冻干躯体,被谁直接抬上海面,接受暖阳的洗礼。

不会立刻复苏。

是的,但我敢说,那具躯体在苏醒后,会愿意为那解救他的人付出一切。

甚至是去死。

骨头愿意为你去死,嘉雯,慢慢地,它更愿意为你而好好活着。

你说你理解我,因为你的“那段日子”。

说实话,我还不是很理解“抽动症”具体是什么。

但你说,就跟我现在一样,就感觉是体内住了另外的东西。guqi.org 流星小说网

有时候,你会戏称它是“抽动君”,有时候则不会。

“抽动君”一如我的骨头,会擅自驱动你的身体,去做那些违背和不堪的动作。

你说,你为此而遭受过足够的苦痛。

所以在第一次见时,知道的话语不假——

你不认识我,不认识我的骨头,但你认识我脸上的苦痛。

“就像照镜子,我看到了十五六岁的自己。”你告诉我。

有人说,你对我的爱,出于怜悯,就像你的一位朋友。

有人说,这爱出于疯狂,就像你那气急败坏的爸爸。

“你到底为什么会爱上我?”记得那回我问你。

因为在外人眼里,我是精神病人,杀死亲生父母的那种……

考虑到体内的骨头,我也绝谈不上健康,

所以,我想知道你究竟是出于什么,最后还答应跟我结婚的——

“我不是可怜你。我也不觉得自己疯狂……”

你说,一切就是那么自然。

看着饱受折磨的我,和我体内满怀愤恨的骨头。

开始,你只是觉得自己可以帮到我们,帮我们调和,帮我们接受彼此……

“然后,我慢慢发现你真是个好人,王青頗。”

你说,“我就是……我就是爱上你了。不行吗?为什么偏要我解释呢?”

“我解释,王青頗,因为我知道你不是精神病,你没有杀你的父母,你其实很善良,我也不会管其他人怎么说……”

“还有,你的骨头它依赖我,就是一个男人会从骨子里依赖我,我非常感动,也很有成就感,就这样,所以行了吧?”

这番话,我真的每一字,都牢牢记得。

另一方面,因为你没问,我也没从自己的角度讲过。

嘉雯,我对你的爱,其实就是“孤掷一注”。

你是我爱与被爱的唯一入口,你是我的所有。

所以,我现在很愧疚。

愧疚自己像饥疯的豺狼那样抓住你,疯狂地渴望被爱,却没法回报相等的奉还——

是的,我时日无多。

虽然生理没有明显的征兆,但就是有“明确的感觉”。

我活不了几年了。

最严重的情况,可能一年都活不了。

身体会在某一点急转直下,机油耗尽般地熄灭……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能确定。

但似乎是因为骨头——他和我共享一个躯体,一套五脏六腑。

虽不知它能量的来源,是不是跟我一样,但我们确是在“互相消耗”的。

换句话说,我的寿命就是比一般人的要短,骨头的缘故。

这对一个本就因为骨头、而遭遇巨大磨难的男孩来说,着实是太不公平。

但对仙女邵嘉雯的老公来说,代价也不算枉然。

你是我的仙女,邵嘉雯。

我只是恨自己,要让你成了寡妇,又开始后悔我们“不要小孩”的决定。

我怕孩子的骨头跟我一样,所以坚决不让你怀孕。

权衡利弊,你也同意了。

但现在,我又觉得什么也没给你留下,还浪费了你的青春。

我是个糟糕的人,一个可恶的人。

嗯,对不起,我写告别信的初衷,不是向你卖惨。

我是为了谢谢你,谢谢你为我付出的一切。

对了,骨头也在这里谢谢你。

它希望在我们死后,你能把它的一部分做成吊坠,还是护身符什么的。

它想一直陪伴你,有时候我真觉得,它比我要更加爱你。

当然。

我也爱你,很爱很爱你。

但相对于它,我愿甘拜下风。

……

2020年2月19日,殡仪馆火化室。

今天的死人,老田认识。

是沈七大桥下那搬场公司的王老板。

其实对他,老田印象还是蛮深的。

前年,儿子结婚住新房,他们就雇了那家搬场一次——

儿子执意想把自己卧室的大书柜搬走。

老田建议是再买一个。

因为柜子年岁久了,搬下这边四楼,再上那边五楼,权衡利弊,似乎是有些不值得。

但儿子执意要搬,因为有“个人的感情寄托”在里边。

这书柜是陪伴儿子长大的,儿子酷爱读书。

还记得初中时候,他写了一篇征文,名叫《这个书柜,让我着迷》,在市里评选得了一等奖,奖状至今还供在这柜子的顶层。

至于眼前这位“已安息”的搬场老板,老田记忆犹新。

那天,他只凭一己之力,徒手就把这两米高三米宽的实木玩意,背下了楼。

所有人都惊呆了。

就好像他的骨头,是钢铁做的一样。

“你力气怎么这么大?”

王老板谦虚地笑,用瘦瘦的胳膊挠头,解释说“自己练过”。

好吧,很让人信服。

现在这位谦虚的大力士,英年早逝了。

听说是脏器衰竭。

中毒?

老田不明白,别说36岁的王老板了,就是他自己81岁的老父亲,这种岁数,内脏也不会说衰竭就衰竭……

尸体的右腿被动过手脚。

听说,是那妻子遗孀,用一部分的腿骨,做成了什么吊坠。

老田不是很认可这种做法。

真的,有点诡异。

是的,诡异。

殊不知,半小时后,他将迎来真正的“诡异”。

一般情况下,火化死人,需要两到三个小时时间。

其实呢,只需半个小时,人肉就差不多烧完了。

顽固的是骨头。

毕竟,家属要的就是“骨灰”罢。

火化炉口开始传出异响,老田并没过多在意。

直到那依旧成形的头骨,从炉口弹飞出来。

老田被怔住了。

看着那犹如恐怖电影的场面:一颗轮廓分明的头骨,左眼眶到右脑壳燃烧着,在火化室的地板上滚过两圈,最后搁置在自己的脚旁。

是……炉子出问题了?老田只得这么去想。

待他发现,那骨头的嘴部在蠕动,他就不再妄图天真了——

随着火焰燃烧,那嘴竟还像是在自己吸气似的,老田只觉脚踝处有阵阵凉风。

呃。

他吓破胆了,直接转头就跑,险些撞在身后那紧闭的金属门上。

几分钟后,头盖骨上的火焰熄了。

老田抑制住抖动的双腿,上前查看:

恢复正常……了吗?

刚才是不是我的幻觉?

他努力把这一幕当做幻觉,却还是梦魔了余生。

是啊,没人会相信他的——

老田想,如若自己不是亲眼看见,听别人说的,肯定也会直呼“无稽之谈”,把说这种话的傻子给嘲笑一番。

那骨头是活的。

怎么会有这种事?!

他开始怀疑,世界并不是表面看起来这样的。

确实,大千世界的错杂深奥,人又胆敢说自己参透多少呢?

骨头也不敢说自己参透了多少。

36年跌宕的生命里,密封的黑暗中,它穷尽那些不解的、绝望的、愤怒的、**的、醒悟的……

走到最后,骨头不懂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但很庆幸,它的旅途还没有结束。

话说,它并不奢望变成什么万事通,只想安静地扮演自己的新角色——

一枚吊坠。

就这么乖顺地贴在主人胸前。它能一直演得很好。

当然,必要时候,偶尔,它也不会介意去活动几下筋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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