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48年,十二月,建康。
新的一年即将来临,建康周边却没有一丝一毫过节的气氛。战争的阴霾笼罩在南朝都城的每一个角落。
萧纶兵败钟山,士卒伤亡惨重,长江下游的官军短时间内很难再对侯景造成威胁,侯景接下来需要应对的挑战主要来自长江中上游,也就是建康的西南方向。
侯景当然希望能在南梁下一波援军到来之前解决战斗,但眼看着台城死活打不下来,各路勤王部队正在逐步逼近,他也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
上次因为准备不足,被萧纶绕道突袭打了个措手不及,差一点点儿就挂了,这次侯景不敢再大意,他把主力部队调到台城西南方向,严守石头城和秦淮北岸,同时下令把秦淮河以南的老百姓统统赶到河北,做好打仗的准备。为了防止有人不肯走,叛军干脆将南岸的房屋一把火都给烧了。
侯景这样部署主要是基于建康周边的地势。前面已经介绍过,南北朝时期的建康没有外围城墙,南边的主要屏障就是秦淮河(当时还叫淮水,唐以后才改称秦淮),也就是今天南京市的内秦淮河(外秦淮河是五代时期杨行密另外开凿的护城河)。除了秦淮河之外,台城外围还有三条人工开凿的水道,分别是东边的青溪、西面的运渎和北面的潮沟,但这三条人工河规模比较小,离台城也太近,无法构建防御体系。
所以,如果要对抗来自西南方向的敌人,重中之重就是守住石头城和秦淮河。其中石头城主要是防水军,也就是作为本方的临江堡垒和水军基地,防止敌方水军登岸或者从长江杀入秦淮河。
南北朝时期长江水道的位置比较靠东,秦淮河跟长江交汇口的北侧就是被诸葛亮称为“石头虎踞”的石头山(今南京市鼓楼区清凉山)。石头城以石头山西坡的天然峭壁为城基,环山筑造,全城周长六里,依山傍水,夹秦淮带长江,军事位置极其重要,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一旦这里失守,敌人的大部队就可以水陆并进直接杀到台城。两百多年前西晋讨伐东吴的时候,西晋的益州刺史王濬占领石头城之后,吴主孙皓一点儿都没犹豫,直接就开城投降了。
可惜侯景现在并没有成型的水军,所以石头城的防御功能也大打折扣,只能作为防线的一部分阻止敌军登岸,并不能拦住敌方水军进入秦淮河。
但即使这样,侯景也要死保石头城,因为这里不仅仅是一个军事要塞,更是他最后的退路。
侯景毕竟是北方人,在南朝没有任何根基,对后面局势的发展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他还是想回到熟悉的北方,而不是往南边跑,所以攻打台城的这段时间里,他把自己的抢到的财物宝贝都堆放在了石头城,想着如果有一天真顶不住了的话,这里就是他的撤退点。上次萧纶杀过来的时候他就差点想放弃,当时行李都已经打包完毕,如果不是任约拦着,他就从这里坐船跑了。
听说这回过来的勤王人数要更多,但因为有了打萧纶的经验,侯景反倒并没有像上次那么害怕。
如果这批梁军还是一样的指挥不力、人心不齐,人数再多也是白给,只要被我抓到弱点,一个冲锋就能把那帮人击溃。
石头城和秦淮河防线基本建完之后,侯景估摸着梁军大部队也快到了,便再次放下台城,把指挥部挪到西北方向,严阵以待。
此时南梁的各路勤王人马已经在韦粲的努力协调下,形成了一只名义上统一的联合部队。
被推举作为总指挥官的时候,柳仲礼本人并没有推辞。就战绩和军功而言,他的确是南梁将领里的佼佼者。十五年前,北魏名将贺拔胜在魏孝武帝元修的授意下,带领独孤信等人到荆襄地区拓展一个独立于高欢的势力范围。当时的贺拔胜正值当打之年,火力全开战斗力爆表,一口气踏平南梁十几座城池,打得四皇子雍州刺史萧续龟缩在襄阳城里不敢出来。后来是柳仲礼拒守谷城(今湖北省襄阳市谷城县),顽强抵抗,顶住了贺拔胜的攻势。
严格来说,柳仲礼的胜利其实有一部分运气成分在里面,因为当时北魏那边元修急于跟高欢掐架,下旨让贺拔胜领兵回洛阳帮忙,所以贺拔胜受挫之后也没跟柳仲礼继续纠缠,直接就退兵了。但不管怎么说,能够抗住贺拔胜的第一波攻击,已经足够柳仲礼吹一辈子了。当时柳仲礼的职位是电威将军,勉强算个从七品,这次胜利之后,很快就被任命为司州刺史。据说当时萧衍得知自己阵营里出了个能够抗衡贺拔胜的天才将领,高兴得不得了,非常想亲自召见一下,但又担心贺拔胜杀回马枪,最后只好派个画家去前线画了一张柳仲礼的画像回来看。
从此之后,柳仲礼长期在北方任职,头上也一直顶着镇边名将的光环,被视为南梁的柱石级人物。久而久之,他本人也有些膨胀,认为自己是当世英雄,南梁的其他将领都没自己厉害。这次被推举为联军总指挥,柳仲礼认为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所以一点儿都没客气,很坦然地接受了。
指挥权确定之后,柳仲礼带领各路大军北上新亭(今南京市凤台南路和软件大道交汇口附近,当时在长江边上),从西南方向逼近秦淮河南岸。
之所以要靠近长江,是因为柳仲礼这边不仅有步兵,还有不少水军,大军的粮草辎重也要靠长江上的船只来运输。
侯景得知梁军大部队已经过来了,而且貌似还挺有组织的,心里也有点紧张。为了试探一下对方的虚实,他先发制人,带领部队在中兴寺附近摆开阵势,派人到阵前挑战。
柳仲礼本想出兵应战,但被韦粲给拦住了。韦粲认为现在天色已晚,侯景那边有没有埋伏不好说,大家又经过了一天的行军,比较疲惫,这时候打仗对梁军很不利。柳仲礼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于是下令坚壁不出。侯景那边叫嚣了很久,见梁军没反应,最后也只好悻悻地退了回去。
今天是腊月三十,也就是一年的最后一天,但柳仲礼并不打算放假休息。他连夜在韦粲的大营里召集众将,开始分派任务。
梁军部队现在都堆在新亭,要正式开战的话,必须沿着秦淮河南岸充分展开,占据有利地形。
根据柳仲礼的安排,韦粲负责进驻青塘,老大哥裴之高进驻南苑,陈文彻和李孝钦进驻丹阳郡,萧范的儿子萧嗣进驻小航南,柳仲礼本人进驻朱雀航南,各路部队必须连夜赶到指定地点,建好防御工事,准备第二天的战斗。
这里面难度最大的是韦粲,因为青塘对面就是秦淮渚,正好卡在石头城跟侯景大部队之间,如果控制了青塘,就相当于在叛军的腹心位置硬嵌了一颗钉子,随时都可以把叛军拦腰截成两段,首尾不能相顾。从侯景的角度来看,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他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梁军占据青塘。
韦粲也很坦率,直接向柳仲礼表达了自己的顾虑。他倒不是怕死,而是担心自己能力不够,万一完不成任务,就会影响柳仲礼的整体作战计划。
柳仲礼表示理解韦粲的担心,但这已经是最好的方案了。他对韦粲道:“你说的这些我也考虑过,而且考虑的还要更多一点儿。抢占青塘的目的不光是要截断叛军的联络线,更是因为这里可以控制淮渚,如果不占领这里,咱们的运粮船就会被挡在长江里过不来。这是关系到战略全局的一步棋,众将之中只有大哥你能担此重任。如果担心人手不够,我让直阁将军刘叔胤去给你帮忙。”
看到柳仲礼如此信任自己,韦粲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领命之后,跟刘叔胤一起出发奔赴青塘。
不巧的是,当天晚上大雾弥漫,韦粲走着走着走错路了,等到了青塘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韦粲不敢耽搁,带领士兵连夜安营扎寨。
虽然正值过年,但侯景并没有放松警惕,毕竟打仗打得就是出其不意,节假日反倒是敌人可能偷偷搞事情的好机会,当年高欢打尔朱兆就是趁着春节偷袭成功的。于是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侯景就登上禅灵寺的门楼,观察官军这边的情况。
禅灵寺位于运渎跟秦淮河交汇点的西北侧,本来是齐武帝萧赜修的一座尼姑庵,用来安置出家的嫔妃宫女。这座寺庙的特点是门楼非常高,很适合观察敌情和指挥战斗。
这时候大雾已经散去,视野非常开阔,侯景一抬眼就发现青塘那里有动静,很多梁军正在热火朝天地挖坑削木头,明显是在修建防御工事,而且眼看就要完工了。
这下把侯景吓得不轻,他非常清楚青塘的重要性,如果等官军把工事修完,自己这边就被动了。他一刻都没敢耽误,亲自带领一队精锐骑兵冲过秦淮河,直扑韦粲的营地。
秦淮河上有很多浮桥,拆修都非常方便,所以侯景过河的速度非常快。等他杀到韦粲大营前面的时候,营地的防御工事还没有完成合龙,门前有一大块空当。
此时梁军士卒都在抢时间干活,仓促之间来不及穿戴盔甲应战,都有点儿慌神。韦粲此时还是很冷静,他见形势危急,当即派部将邓逸带领警卫部队在大营门口阻击叛军,给其他人争取时间,同时命令过来帮忙的刘叔胤带领水军绕到叛军的后方,截断对方的退路
应该说这个作战计划还比较合理,侯景看到退路被断,必然会有顾虑,即使不撤退也肯定不敢全力进攻,而梁军这边有人数优势,只要坚持到援军过来,就肯定赢了。
但韦粲千算万算,就是没想到那个刘叔胤是个怕死鬼。刘叔胤见叛军个个青衣铁甲面目狰狞,还没交手就被吓个半死,躲在一边畏畏缩缩不敢进军。
刘叔胤不出兵牵制,压力就全堆在了邓逸这里。叛军精锐的战斗力相当可观,又是侯景亲自指挥,邓逸哪里抵挡得住,很快就被击溃,叛军顺势杀进了大营。
韦粲此时还坐在营中指挥,眼见着大批士兵丢盔卸甲往回跑,他也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韦粲心里不禁涌起一阵愧疚,柳仲礼如此信任自己,自己还是把任务给搞砸了。
几个侍卫打算保护韦粲撤退,但被韦粲言辞拒绝。事已至此,逃跑只会更加辱没韦氏一门的名声。韦粲把心一横,依旧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指挥部下拼死抵抗。
这一幕其实跟二十年前韦粲父亲韦放的经历极其相似。当时韦放在涡阳前线突遇北魏大军,手下只有二百来人。面对必死的局面,大家都劝韦放赶紧撤退,没想到韦放不仅不退,反倒脱盔下马,坐在胡床(马扎)上指挥战斗,部下们受其鼓舞,纷纷殊死战斗,最后硬是把北魏部队给击退了。
父辈的精神此时又传到了韦粲身上,他已经下定决心,宁死也不会临阵退缩,就算战死阵前,至少还能为柳仲礼争取一点时间。
此时官军士兵基本上都跑光了,愿意留下来跟韦粲一起血战到底的基本都是韦家子弟,包括韦粲的三个亲弟弟韦助、韦警、韦构,堂弟韦昂,以及他的儿子韦尼。
一番血战之后,奇迹最终没有出现,包括韦粲在内的所有参与战斗的韦家子弟,以及数百名家丁部曲全部壮烈牺牲,鲜血染透了青塘的土地。
韦粲之死对南梁部队造成的损失是不可估量的,甚至在某种程度上预示了这次勤王行动的成败。这不是因为韦粲的战斗力有多强,而是因为他是目前南朝唯一一个有能力,而且又有意愿团结各路势力,推动统一行动的核心人物。他战死之后,再也没有人能取代他的位置,各路势力之间的分歧和裂痕开始逐渐显现和扩大,最终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