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中应着,莫名其妙地注视着时平微笑的脸。
“那个夫人,你知道吗?”
“是……那个夫人吗?”
“别装糊涂,知道的话还是老实说知道的好。”
看到平中慌慌张张的样子,时平又往近靠了靠。
“忽然间说出这样的事,也许你觉得很奇怪,传说那个夫人是世上少有的美人,是真的吗?…你不要装糊涂……”
“没有,我没有装糊涂。”
原来不是自己所担心的侍从君的事,而是要打听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平中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个人,你知道吗?”
“不……不知道”
“不行,不行,即使你隐瞒不说,秘密也会被揭穿的。”
两人之间进行这样的问答并不少见。经常是时平一开玩笑,最初佯装不知的平中,在时平一再的追问之下,就会改成“也不是不知道”,再进一步追问下去的话,就变成了“只是通过信”,“见过一次”,“实际上是五六次……”,最后就什么都坦白了。让时平吃惊的是,凡是社会上评价好的女人,手中几乎没有不染指的。今晚也是如此,在时平的逼问下,逐渐地语无伦次起来,嘴上拼命否定,脸上的表情却开始肯定,时平再一追问,他就开始慢慢地招认了。
“是这样,在侍奉那个夫人的女官中,我有个关系稍微亲密一点的女人。”
“嗯,嗯。
“是听她说的,那夫人是个漂亮得无与伦比的美人,年龄也就刚刚二十岁。”
“嗯,嗯,这些我也听说了。”
“可是,毕竟大纳言殿下已经很老了。——看起来有七十多岁了吧。”
“是的,大概是七十七八岁吧。”
“这么说来,和夫人要相差五十岁以上,那么夫人真是太可怜了。虽然是世上少有的天生丽质的美女,而千挑万选的丈夫却像祖父、曾祖父那么老,想必心存不满吧。那女官说夫人自己也为此感叹,还对身边的人说过‘还有像我这么不走运的人吗?’也曾偷偷哭泣过。”
“嗯,嗯,还有呢?”
“还有,虽说不太应该,还是和她那样了……”
“哈哈哈哈…”
“您可以大概猜想到……”
“我也估计到可能是这样,果然是这样啊。”
“佩服。”
“那么,你见过她多少次呢?”
“要说多少次嘛,也不是那么经常见,也就一两次吧……”
“不要撒谎。”
“真的。靠着那个女官介绍,只有那么一两次,也没到特别融洽的程度。”
“算了,这个无所谓。我更想知道她是否确实如人们所说的那么美。”
“是这样啊,这个么……”
“怎么样呢?”
“怎么说才好呢?”
平中故意逗他,一边忍着笑一边煞有介事地歪着头。
那么,这两个人所谈论的太宰府长官大纳言和他的夫人是什么人呢?大纳言就是藤原国经,他是闲院左大臣冬嗣的孙子,权中纳言长良的嫡出长子。时平是这位国经的弟弟、长良的老三基经的儿子,所以他和国经是叔侄关系,但从地位来说,原太政大臣关白基经的长子、摄政家嫡子的时平要高得多,已经位居左大臣这一显赫官职的年轻的侄子瞧不起老朽的伯父大纲言。
国经在当时候来说是非常长寿的人,延喜八年以八十一岁高龄辞世,他生来就是个没有才干的老好人,好歹升到了从三品大纳言的位子,是托了长寿的福。由于曾当过太宰府权帅,所以被称为太宰府长官大纳言,实际上成为大纳言是延喜二年的正月,他七十五岁的时候。他惟一的长处,就是身体非常健康,精力非常人可比,以如此高龄却拥有二十几岁的夫人,还生了个男孩儿。附带提一下,在当今昭和时代,就在最近,有个六十岁的著名的老和歌诗人和四十多岁的某夫人谈恋爱,成为报纸和杂志大加渲染的桃色新闻,引起了社会上极大的轰动,这件事给人印象很深。这位老和歌诗人的知心朋友间,最常讨论的问题是他的体力是否能够受得了,有个好事的人曾悄悄地问过夫人,结果证实,夫人在那方面没有任何不满,我们再一次对老和歌诗人的精力又是羡慕又是惊讶。在现代社会中这种组合的**作为稀有之事尚且如此引人注目,那么像国经那样比老和歌诗人还要大岁的高龄,娶了比自己小五十岁的女人为妻,在从前的平安朝时代不就更是罕见的吗?
那位夫人是筑前的长官在原栋梁的女儿,也就是在五中将业平的孙女,这位夫人的准确年龄不详。和大纳言相差五十岁好像不大可能,但在〈地继物语》中有“年仅二十”,《今昔物语》中也有“二十余岁”的记载,因此可以认为是二十一二岁。虽不能说因为她祖父是业平,她就一定是美女,但由于她的儿子敦思也是个美男子,所以她大概也有着不愧为美人家族一员的容貌。时乎听到了这些关于她的传闻,还听说她有时背着丈夫招来情人,偶尔又听说那个情人不是别人,正是争中,所以他就起了野心:“如果这是真的,如此美女就不能交给瞒珊的老翁和官位低微的平中那样的人,必须由本大人取而代之。”恰巧手中这天晚上前来问安了。
正如以后要讲到的,不久时平的愿望就实现了,他顺利地把比自己小十岁的这位伯母从伯父那里夺过来据为己有。《大和物语》中记载了一首据说是这位夫人还是国经妻子时时平中送给她的和歌:
春野遍绿五味子,愿汝能做吾君实。
这里的“君实”是正妻的意思,尽管不知他多大程度上是真心说的,但既然写这样的诗句送给她,说明平中还算是认真的。他突然被时平揭穿了秘密,才慌慌张张地做了回答,其实说实话,他还有几分无法忘记这位过去的恋人。因为他是个见异思迁的男人,所以迄今为止和他有过关系的女人不计其数,大多当场就抛弃了,甚至已不记得她们的相貌和名字,但是和这位美丽的夫人虽说近来疏远一些了,却有过非同寻常的关系。眼下,追求侍从君已到了欲罢不能的地步,一门心思只想着那边,可是决没有完全和夫人断绝缘分。特别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被时平这么一问,平中又重新想起了她。
“不,就像刚才说的,只见过一两次,说不太清楚,不过,她真的是相貌出众,名不虚传。”
平中虽然不由自主地撒了谎,还是一点一点地说了出来。
“晤,这么说和社会上的传闻一样啦。”
“我就毫不隐瞒地说吧,那么漂亮的人真是罕见。我敢说,在迄今为止我见过的人当中,那位夫人是最漂亮的。”
“晤。”时平哼了一声憋住了气。
“那么,据你所知夫妻俩人的关系怎么样?和老人之间不太融洽吧。”
“啊,她曾含着泪水感叹自己的不幸,可是她也说过‘大纳言殿下是个特别亲切的人,非常珍惜我’,她的心情到底怎么样,真实的情况就不得而知了。不管怎么说,她还有个可爱的公子。”
“她有几个孩子?”
“好像只有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公子。”
“噢,那么是过了七十岁以后有的孩子吧。”
“是啊,可了不起呢。”
平中被时平刨根问底地打听关于她的事情,只要是他知道的都毫不吝惜地告诉了时平。平中心想,“诚然,不知今后是否还能遇上这样美丽文雅的女人,但是自己和她恋爱过了,已经知道了她的题力如何,和她的梦已做完了,并不是对她失去了兴趣,但是比起她来还是未知的女人好,——只有能不断使用手腕点燃自己热情的女人,才更为强烈地吸引自己。”渔色者的心理从王朝时代的缥绅到江户时代花街柳巷的老手,都是同样不拘泥于过去的女人。平中认为:“如果左大臣迷恋她的话,不管怎样还是让他更喜欢她一些。的好。”而且背着像大纳言那样的好人做出那种不义的事,不知别人怎样,他自己是不能心安理得的。虽说在跟别人的女人私通这一点上他算是惯犯,但看到那个可怜的瘦得皮包骨头的老翁,好容易获得了美丽的妻子,奉若至宝、心满意足的样子,竟起了恻隐之心。
顺便提一下,大纳言国经和平中之间除了这位夫人的关系以外并没有直接的深交。但在《平中日记》里有这样的记载,有一年秋天,因为一件小事国经派使者来平中家送信的时候,手中摘了一枝在庭院里盛开的菊花附在回信中。收到菊花的国经立即做了一首和歌赠给他。
老臣拄翁杖,无缘赏菊花。
平中也和了一首。
君使临寒舍,菊香正浓时。
不清楚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大概是手中自觉摘了这老头儿最珍爱的“花”,而不无嘲讽地送了他那样的礼物吧。
从那以后,时平在宫里一见到国经,就赶紧圆滑地打招呼。对这位官位虽低,却是他伯父的老者表示尊敬按说也是应该的,只是时平自从把营公整下台以来,态度格外傲慢,在朝廷飞扬跋扈,从未把这位伯父放在眼里,谁知如今一遇到伯父就满脸堆笑,还假惺惺地说些关心的话,“您身体健康真是太好了,最近天气寒冷,没有受不了吧。”或是“当心不要感冒”等等。一天早晨天气非常冷,看到伯父大纳言冻得滴下了鼻涕,他悄悄地靠过去,提醒说:“鼻涕流出来了。”又小声说:“要是冷的话,应该多穿点儿棉衣。”
像一般长寿的老人一样,大纳言有点儿耳背。反问他:“棉衣?…”
“嗯,嗯。”时平点点头,又说了些老人听不明白的话。老人刚回到府里,左大臣派来的使者送来了很多雪一样白的棉花。使者传口信说:“像您这样快到八十岁还保持墨钱的精神,甚至超过年轻力壮的人,真令人羡慕。国家有您这样的朝臣真是可喜可贺,请您今后更加保重身体,长命百岁。”然后放下了那些礼物回去了。两三天以后,从早晨就开始下起的大雪到傍晚已积了将近一尺,这时又有使者来,带口信说:“这样的下雪天您如何渡过呢?我想今晚大概会格外寒冷。……”说着把衣箱恭恭敬敬地搬了进来。又说:“这是从大唐国来的东西,是以前我家先代昭宣公冬天穿的,左大臣说他还年轻,没机会穿这样的东西,想让伯父代替先父穿用。”说完把箱子放下就走了,从衣箱里拿出来的是气派的貂皮大衣,散发着陈年的熏香味。
那以后时平又送了几次礼物。有时是锦缎、绫罗等纺织品,有时是从大唐国运来的各种珍奇的香木,有时是染成葡萄色、金黄色等等颜色的成套衣服,只要一有机会,时平就找各种各样的借口不断地派使者来。大纲言并不怀疑时平有什么企图,只是满怀感激之情。往往人一到老年,只要年轻人说一点儿慰问的话,就不禁高兴得要掉眼泪,何况是生来就头脑简单、懦弱的国经。尤其对方虽是侄子,却是天下第一的人物,继承昭宣公的家业,是将来可能会成为摄政、关白的人,竟没忘了骨肉亲情,对一无长处的老伯父如此照顾。
“哑是长寿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