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裂的骨骸散落在地上,残留着血肉,散发出阵阵腥臭。看到这样的景象,在场每个人都全身发冷,腿脚打战。
「这…这是什么野兽干的?」一个村民颤声道。
「不是野兽。」另一个年纪大的村民否决,紧张地吞了口口水,「是魔兽,野兽的手法没有这么细致。」
「魔兽!」
余人纷纷大叫,面露惊恐,有两个甚至快要昏倒了。
「怎么会!村子附近从来没出现过魔兽啊!」
「我的判断不会错的!」
「那怎么办?组织自卫队吗?仓促间,能聚集多少人?而且又没有魔法师!」
「还是逃吧,逃到附近的城镇去!我们这点人哪够魔兽塞牙缝!」
巨大的恐怖使众人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不断吵嚷尖叫,其中一个村民嘴唇蠕动片刻,突然喊道:「是那个女人!」
「什么?」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余人还是立刻猜出他说的女人是谁。因为他们的心也在迫切寻找一个出气筒,而整个镇最适合做出气筒的就是那个“人”了。
「是她!一定是她!是她把魔兽引来,要摧毁我们!」
能够驱使魔兽的只有上级魔族,莉拉没有翅膀,只有一头绿发表明她的异族出生,村人都不知道她是什么种族,此刻说她是魔族,倒也不能说全是冤枉。可是莉拉在镇上住了近十年,受尽村人的欺辱,如果能反抗,早就反抗了,可见魔兽绝对不是她引来的。
惊慌的人们没想到这些,应该说他们根本不愿去想,他们只要有个发泄的对象就够了。
「杀了她!」
不知谁喊了声,点燃了狂躁的情绪。人人的眼睛变得通红,齐声叫嚣:「对!杀了她!杀了她魔兽就走了!」
******
莉拉翻了个身,翼人的优异听力让她捕捉到空气里不寻常的动静。她揉揉眼爬起来,惊讶地看见原本应该一片漆黑的窗外隐隐闪动着一个红点。
「着火了!」
她低呼,推搡身旁的儿子,「帕尔,帕尔,快起来!」尽管看起来距离很远,以防万一,还是保持清醒比较好。
帕西斯好一会儿才醒过来,他一向浅眠,但今天是他十一岁的生日,明克夫妇特地邀请他们来家里聚餐,还拿出珍藏的好酒招待。从没尝过这奢侈品的他喝了几杯后,就不醒人事了,连怎么爬上床的也不记得,自然睡得特别沉。
「莉拉,帕尔,醒了吗?」明克和玛琳也被惊动了,敲着门问道。
「醒了。」莉拉连忙跑去开门。帕西斯则是望着窗外,因酒力而苍白的脸色渐渐变得铁青。他对小镇的地形远比母亲熟悉,很快判断出起火的位置。
「外面好像着火了,莉拉你赶快回去收拾一下,你们的房子是木头的,很容易起火,帕尔就留在这儿……」说到一半,玛琳不解地看着从床上跳下来,拉扯母亲袖子的男孩。
「帕尔?」莉拉同样困惑,然而对上儿子的脸,她立刻从他眼中领悟到悚然的讯息,打了个寒噤,「是…我们?」
帕西斯点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
「帕尔马上穿好衣服。」莉拉颤着手吩咐,转向还搞不清楚状况的医师夫妇,「请把后门打开,我们从那里出去。记住,有人问起,千万别说我们来过!」
「难道…着火的是你们的房子?」明克反应比较快,瞪大眼睛,「而且放火的是村人!?」莉拉笑得苦涩:「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房子不会无缘无故起火,只好做最坏的打算了。」
「这样的话,你们怎么能出去!」玛琳也恍悟过来,焦急地道,「万一被村人看见,你们就死定了!还是等风头过去,我们偷偷送你们走吧!」
「不行,今天帕尔来得早,路上可能被看见了,等火熄了,他们没看到尸体,一定会想到这里,我们现在走最好!」莉拉没有说出真正的目的,她想用自己和儿子做饵,引开村民的注意力,不然明克夫妇会成为他们的替代品,被愤怒的村人杀死。
罗兰,也许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莉拉在心里呼唤死去丈夫的小名,温柔地看了眼已经穿戴好等在一旁的帕西斯: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我们唯一的儿子的。
「也好,外面现在乱得很,你们应该逃得掉。」实心眼的夫妇俩毫不怀疑,玛琳快手快脚地包了些财物塞给莉拉,和丈夫一起送他们到后门。
一离开医馆,喧哗声就乘着夜风吹来,可以听出里面杀意的叫嚣。莉拉心中惧怕,鼓起勇气,拉着儿子跑进一条小巷,然后转了个方向,朝医馆的正面奔去。惊觉不对的帕西斯急忙拉住她。
「怎么了,帕尔?」莉拉明知故问。
帕西斯手指身后,连连跺脚。
「帕尔,明克夫妇对我们怎么样?」
「……」帕西斯眨眨眼,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几乎在同时,用力摇头。莉拉微微皱了皱眉:「帕尔,做人要知恩图报。」
可是对我而言,你更重要啊!帕西斯急得快要冒烟。他也很感激、喜欢明克夫妇,但要拿母亲的命来换,他说什么也不会答应。
这时,远方的声音大起来,夹杂着愤怒的咆吼,显然村民发现了。帕西斯将母亲往村外的方向拉,可惜他动作再快也快不过四散寻找的村民,何况还有莉拉跟他较劲。不一会儿,一个村民就发现了他们:「找到了!在这里!」
罢了,罢了,跟妈妈一起死,也不错。知道大势已去,帕西斯松开手。情急下,他的小提琴放在医馆没带出来,不然他会考虑用魔曲杀条血路冲出去。
一直不肯逃走的莉拉反而拉着他跑起来,她想把村民们都引到这儿来,以免混乱中有人去找明克夫妇的麻烦。
果然,越来越多的村民发现了他俩的踪迹,呼吁更多的人围堵。此刻正是夜与昼交接的时刻,群星俱隐,双月无光,一根根火把点起,在夜幕中摇曳着。
烧灼视网膜的火焰,映成暗红色的天空下成排的屋舍,攒动的人群,狂暴的大喊,摇晃的视野……帕西斯蓦然觉得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有点恍惚,而没有注意到原本跑在前面的母亲放脱手,将他抱在怀里。
当他察觉时,两人已跌倒在地。
「射到了!我射到她了!」
兴奋的叫声冻结了他的血液,他挣扎着爬起,想查看母亲的伤势,却被强按下去,牢牢拥在臂弯里。
「帕尔,别出声。」莉拉低声道。神智因为剧痛而昏糊,忘了儿子不会说话。
帕尔,别出声……
母亲轻柔的告诫却化作雷霆在他耳边不住回响,瞬间,所有的景象都破碎了,他跌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看不见也听不见。
「为什么,斯科特?」
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浮现。清冷、悦耳,宛如九月穿过树梢的月光。黑暗潮水般退去,出现一个青年的脸庞,和声音一样冷漠皎洁,银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蔚蓝色的双眼含着一抹难以察觉的悲伤,俯视一个趴在地上,口吐鲜血的中年男子。
「哈哈…哈哈哈……」中年男子狂笑,感觉却更像是哭泣,他咳了好一会儿,笑声才渐渐小下去,「为什么?因为我是普雷尼亚帝国皇帝的私生子!他妈的……不闻不问了四十多年,现在才找上门来……咳咳咳!」
「我明白了。」银发青年镇定地道,一手按着腹部,指缝里流出暗红色的血液,「可是你为什么答应?他们给了你钱,还是地位?」
「他们绑架了薇安……」
「那我就不怪你了。」
「罗兰,你还是这么天真!」中年男子叫起来,双手激动地挥舞,「除了贝贝,我们都在害怕!害怕死亡!赢了斯坦地战争又怎么样?我们的对手是整个人类世界!后援军的异族又……」他突然噤声,因为友人怀里的婴儿哭了起来。
「轻点!你吓到了帕尔!」罗里兰塔瞪了他一眼,安抚左臂弯里的儿子,见一只手不够,另一只手也搭了上来,全然忘了腹部还在冒血的伤口。
斯科特苦笑,刚才那番话消耗了他所剩无几的力气,因此接下来的话有气无力:「投降吧……罗里兰塔。为了你、为了帕尔,还有…等在西那里的莉拉。他们疯了,全疯了。这个疯狂的年代,你是正确的又如何?不跟着疯,只有死路一条……」
「那我宁愿清醒着去死。」罗里兰塔冷冷地道。
「果然……是你的回答。」最后苦笑了一下,药师闭上了眼睛。
「斯科特……」
魔曲师叹了口气,两行清澈的泪水沿着颊滚落。祈祷片刻,他抱着啼哭不止的儿子离开了充满血腥气的房子。
烧灼视网膜的火焰,映成暗红色的天空下成排的屋舍,攒动的人群……熟悉的景象一一掠过眼前,就连暴怒的叫喊,也殊无二致。
「罗里兰塔,你这人类的叛徒,还不滚出来!」
「这是谁?啊,是斯科特先生!」
「快追!他逃不远!混帐家伙,倒戈帮助异族不算,还谋害尊贵的皇子!」
…………
「吵死了。」躲在仓库的一角,罗里兰塔向来冷定的语调难得透出一丝不悦,原因是他怀里刚刚稍微平静下来,又被吓得大哭的儿子。他一边喃喃着无意义的话,一边拍打被襁褓包裹的小身子。从笨拙的动作,可以看出他是个没经验的爸爸。
「如果你妈妈在就好了。」
哄了半天没成果,罗里兰塔微一苦笑,侧耳聆听远方的动静。沉吟片刻,他一字一字道:「帕尔,别出声。」
话音刚落,哭声立止。蕴含魔力的声音封印了婴儿的声带。罗里兰塔轻轻将儿子藏在一堆木箱后面,露出不常笑的人特有的,青涩的笑容。
「虽然你可能不会记得,但还是希望你代我向她说声对不起。」
爸爸……
过去的记忆与现实的声音混合,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冲击着咽喉,扩散到四肢百骸,火烧似的疼。他痛苦地挣扎,试图摆脱这非人的折磨,却有一双手紧紧钳制住他,不让他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度睁开眼睛时,视野一片洁白,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只有白茫茫的雪。他试着挣了挣,身体不听使唤,反而是声带响应了他的努力,发出一声细微的低吟。
他先是震惊,而后狂喜,连声道:「妈妈!妈妈!」一心想看到母亲惊喜的面容,完全遗忘了昏迷前的情景。
******
莉拉没有听见。
当他精疲力尽地敲开雪,爬回地面,映入眼帘的是母亲支离破碎的身体,整个背部被铁犁、锄头、钉耙之类的农具撕得血肉模糊,露出白森森的骨头。两只手臂掉在旁边,是他爬出来时挣断的。尸体已经冻得比石头还硬,褪去了最后一丝生机。
之后的记忆完全不清楚,他只记得回过神时,母亲正对着他微笑。一丝笑意凝结在她完好的容颜上,平静、安详、充满了幸福。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今天,他依然不懂,为什么母亲能那样笑?在那样的情况下,能那样笑?
他没有哭,捧起一把雪,轻轻盖在母亲脸上,一直到整个身体都掩埋住。然后他站起来,走向医馆,去拿他的小提琴。
一路上没人拦他,人们看着他的眼神像看一个鬼怪。他来到医馆前,顿了顿,明克夫妇的尸体就躺在他脚边。
「啊,这样也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道,「就可以没有顾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