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是喜悦的,重逢的场景却是混乱的。
看到墙壁对面是两个大帅哥,而非想象中的猥亵色狼,女士们多少都化怒气为羞涩,娇呼的娇呼,遮掩的遮掩,连几位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也一副忸怩的样子。但澡堂的管理人员就没这么好说话了,交涉途中,扎姆卡特不止一次弄僵气氛,最后月干脆用沉默术封了他的声带,拿出一大笔钱摆平了这件事。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们。”
除了后来加入的莎莉耶和朱特,其他人都十分高兴。昭霆更是抱着扎姆卡特又叫又跳,完全没有以前相互吵架的情景。月一向冷定的双眼也浮起温暖的波光:“确实意外。那个相信生孩子要去甘蓝菜田的智障呢?”
“谁是智障!”肖恩跳出来抗议。杨阳一脚将他踹回去——这种时候她可不想节外生枝:“如你所见,他在我的身体里。”
“哦。”月很是诧异,他并不知道杨阳和肖恩是宿命的另一半。扎姆卡特用怀疑的眼光扫描朱特:“你是谁?”龙族的第六感告诉他此人大有问题。
“这位是朱特,金发的小姐是莎莉耶·亚拉斯帝尔。”杨阳介绍两个新同伴。
“很荣幸见到您。”按照皇子的习惯,月行了个标准的宫廷礼。尊贵的气质,高雅的谈吐让刚迈入少女期的莎莉耶心跳不已。扎姆卡特一把抢过情人托在掌心的小手,胡乱亲吻了事:“我也很荣幸见到你!”
……真是的,连小女孩的醋也吃。清楚内情的人无力地摇头。莎莉耶愣了会儿,盯着他的眼睛:“你是龙族?”
扎姆卡特咧嘴一笑:“我还是龙王呢。”
昭霆冲呆住的友人咬耳朵:“莎莉耶,三首龙听过没?他就是血龙王扎姆卡特。旁边那个是他的情人,很久以前一个国家的王子,也是招摇撞骗的冒牌祭司,十三段的神级法师!”
情……情人?莎莉耶大脑当机。
眼见围观的市民越来越多, 虽然早就布下隔音结界, 月还是挥了挥手:“这里不方便谈话,去我们住的地方吧。”
“好啊。”杨阳第一个响应, 带着不同寻常的热切。扎姆卡特敏锐地注意到,心下思量。
一行总共八人加一只火凤凰浩浩荡荡地开路,万众瞩目的程度自不用说。
在澡堂一闹,到扎姆卡特和月下榻的旅馆「棺材板」已经黄昏了。因此, 破落的外观结合阴森的气氛交织出让人望而生畏的效果, 杨阳等人不约而同地停步。
“你…你们就住这种地方?”昭霆猛吞口水。耶拉姆叹气:“如果你们真的这么拮据,我们也不是不可以救济你们一点。”众人震惊他的慷慨,心想是不是最近荷包太鼓的缘故,却听得他道:“当然, 要写借据的。”
“……”铁公鸡!
另一只铁公鸡咋舌:“谁拮据了, 我们有的是钱!”希莉丝不解:“那怎么——”
月平淡地解释:“我们现在是盗宝者,必须住在专门的设施里。盗宝者是低调的一批人,落脚地的外观才是这样, 里面的布置很好。”众人恍然大悟。
盗宝者?真像是扎姆卡特会选择的职业,月大概是嫁鸡随**。杨阳寻思。
昭霆奇道:“月,你为什么不住到魔法公会呢?以你的本领,可以住的很好,那里还可以借到很多魔法书。”她对这位教导她魔法的半个导师佩服到骨子里,担心他生活困难,也不解他的选择。
黑袍眼中闪过深深的落寞:“我已经不是原来的神级候补,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不必了。”
虽然他从未后悔, 抛弃十三段的成就,来到这个时空, 和对他相思千年的情人长相厮守, 但月心底如明镜般清楚,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有真正的满足、期待和快乐, 那只有魔法带给他的一切。
因为他失去了魔法。
一生最重要的事物, 最高的追求。
一生的成就。
凝聚了他最深的骄傲和心血。
扎姆卡特却理解, 露出担心的神情。
希莉丝宽慰:“没关系, 你还有扎姆卡特,有这么爱你的爱人, 你也爱他,人生已经圆满了。”
月莫名其妙:“爱不过是我的选择, 不是人生的必需品,我需要萨克,但我不认为爱能取代其他任何事物。对一个法师来说,最重要的是魔法。”
杨阳等人尴尬非常。
怎么和维烈反应不同?每次他们夸奖维烈对魔界公主玛格蕾特的深情,感动崇拜,他最高兴了。
杨阳隐约发现不对:维烈到底是情圣,还是喜欢以情圣自居?
他的爱情,用尸骨堆砌的爱情,又有那么伟大吗?
如果月听到她所说的伟大情圣的事迹, 会说:不就是个屠夫么。
耶拉姆打圆场:“进去吧。”
一踏进门,众人才发现, 月用“很好”这个形容词太保守了,简直是王宫嘛!
脚下是全天鹅绒的柔软地毯,精工绣着众神时代的图案, 一针一线都巧夺天工;四壁铺以名家制作的壁毯;天顶呈半圆形,垂挂着三盏巨型的水晶吊灯,气派豪华, 照得大厅犹如白昼;正对面是个舞台,高高的木制台面上此时无人表演,用深红的帘布遮掩,在烛光下闪耀着明艳的光泽,显然布料极佳,底端的流苏还是纯金;左边一道旋转楼梯通向二楼,金栏杆,白玉阶;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聚在餐桌旁谈笑,手持盛有美酒的高脚杯。
冒险家们看得张大了嘴合不拢来,两个盗宝者无比泰然,仿佛这个金碧辉煌的宴厅,才是他们应该置身的地方。
“焰, 青, 你们回来了。”俏丽的服务生笑吟吟地上前招呼,“需要客房服务吗?”接触到同伴疑惑的视线,月用传音术道:“这里的人习惯叫代号。”
“不需要‘特别’的客房服务,一般的就可以。”扎姆卡特强调, 随即指着身后的杨阳等人,“还有,帮我的朋友安排客房,要最好的。”
“呃,可是……”服务生想说盗宝者协会的规定是不允许无关者进入,扎姆卡特不耐烦地打断:“会长来抗议,叫他找我!”服务生不再多言,恭身领命。她很清楚“焰”的地位。在盗宝界,没人知道这个神秘的红发男子究竟多大年纪,只知道他起码一百年前就开始干这行。历届的会长见了他也大气不敢出,屈意奉承。他要任性妄为,谁有胆子阻拦?谁又有本事阻拦?
只是,有件事很奇怪。前些日子焰突然换了副容貌,声音也变了,有同行乘机质疑挑衅,被他以实力压服。
“你可真威风。”昭霆顶顶同伴,语带促狭。扎姆卡特毫不谦虚地抬起下巴:“当然!”
“别耍宝了,带他们去楼上,我有点事情和这里的负责人谈。”月一贯温柔地吐出嘲语,让初次领教他功力的朱特和莎莉耶愕然。耶拉姆为难地道:“我们今天的住宿费还没付,行李也在旅馆里。”
“我陪你们去拿好了。”扎姆卡特殷勤地道。杨阳附和:“我也去,女孩家的东西你不方便收拾。”
“那我们先上去咯。”昭霆、希莉丝和莎莉耶蹦蹦跳跳地跟着服务生上楼;月走向地下室;杨阳、扎姆卡特、耶拉姆和朱特一起回旅馆。
“ok。”关上最后一个背包,杨阳抹了把汗,长舒一口气。跷着一条腿闲闲坐在床上,用风系魔法帮忙叠衣服搬运的扎姆卡特确认:“全好了?”
“嗯。”
“好,你闪开。”把颇为沉重的行囊轻松堆成一堆,扎姆卡特用掺有魔晶粉的粉笔画起魔法阵。肖恩赞叹:『我对魔阵不拿手,但这不是龙语魔法,恐怕是月的作品,好精准的定位,好简洁的结构。』
难怪维烈的魔法很出色,应该是来自扎姆卡特,扎姆卡特又有月教授。杨阳寻思,她早就发现维烈不是一个法师,是凭借龙的魔力才能施法,因为他平常根本不看魔法书。不像她,每天兢兢业业学习,背诵咒文,感知玛那,这也是一个操法者基本的素质。维烈懒得连饭都不肯做,闲着没事只会拨两下琴,冬天的时候嫌冷,弹琴也不弹了,还是开春了开张一回。
血龙王画完后,灌注魔力,发动空间转移魔法。只见眩目的银光不断闪动,消失后法阵里已空无一物。杨阳看得舌挢不下:“你直接送去了?”
“对,我们自己回去。”扎姆卡特作势要爬窗。杨阳吃惊得结结巴巴:“耶…耶拉姆和朱特呢?”
“管他们去死!两个大男人,难道还要我帮忙?”扎姆卡特兴致高昂,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跑路,“走!我带你去好玩的地方!”
……他说的好玩的地方,就是黑市?
看着眼前热闹缤纷的市集,杨阳哑然失声。扎姆卡特却是如鱼得水,牵着她慢慢浏览,不时和那些就像额头写着“可疑”二字的行人打招呼,态度自然。受他感染,杨阳也渐渐放松下来,以好奇的目光四下打量。黑市不愧是黑市,贩卖的几乎都是奇珍异宝。有比较寻常的丝绸珠宝、首饰香料;也有禁器、禁药;关在笼子里,形状各异的魔宠,稀有动物的毛皮等等。但是最特异的还是在这里出没的人,有身穿深蓝袍子的炼金术士;干枯瘦削的死灵法师;画满纹身的秘术师;诡秘阴沉的黑暗法师;猥琐狡诈的奴隶商人;眼光锐利的情报贩子;以暗杀为生的冷血刺客;以及形形色色的异族。
“月知道你来这种地方吗?”良久,杨阳忍不住问。扎姆卡特转过头,笑了:“知道,月出生宫廷,还是黑袍,来得比我更多。”
黑发少女吃了一惊:“月也是黑袍!?”随即想起来,第一次见到月的时候,他的确提到过,还鄙视了白袍学徒的肖恩。
“不算正式,他是大陆法师议会的首席之一,但是因为皇子身份,不能正式加入任一法师阵营。”扎姆卡特顿了顿,奇道,“也?你还认识别的黑袍?”
肖恩也好奇,因为现代法师已经没有袍色的区别,而从他身处的大陆历开始,法师议会分裂成三大阵营,到后来黑袍和白袍简直是势不两立,势如水火。
“呃,没什么。”顾虑肖恩的记忆没解开,杨阳含糊过去,心里却大为改观,她其实对三大阵营没有明确的认识,只是赛雷尔曾提到黑袍成立的暗月法师公会是东方学舍的敌人,印象中才以为黑袍是坏人。
扎姆卡特没有盘问,道:“我对人类的勾心斗角没兴趣,来这里只是单纯为了刺激娱乐。不可否认,人类很会消遣。”
扎姆卡特继续往前走,步履轻快,“遇到月以前,我总是觉得无聊,必须借着暴力和不停地敛财才能稍稍填补内心的饥渴。但是有了他,一切都不一样了,人类真的很好玩。”杨阳不禁为月抱不平:“喂,你爱上月,是因为他好玩?”
“哈哈哈,当然不是啦。反而是他把我当玩物,损个没完没了。”扎姆卡特放声大笑,笑声清澈爽朗。杨阳也忍俊不禁:“月是很喜欢损你。”
“哼。”扎姆卡特小小怨念了一下,转向她,轻点鼻尖,“我说,你也活得像个人吧。”
“啊?”杨阳瞠目。
“意思是别想太多,顾虑太多,潇洒点开朗点,免得成为月那样未老先衰的老头子。”
杨阳哭笑不得:“扎姆卡特,我可……不是龙啊。”说到最后,她出于条件反射的温和笑容渗入苦涩。
扎姆卡特轻哼,红眸宛如流动着液态的火焰:“你想说我有力量作为资本?借口!龙也有龙的烦恼,不要以为身为弱小的人类就是不幸。没有与强大匹配的意志,何来力量?这见鬼的坚强!”杨阳心弦颤抖,听出他的言下之意,那是一千五百多年的孤寂,想自杀却无法自杀的痛苦:“……对不起。”
扎姆卡特朗笑,拍拍她的脸颊:“我最喜欢你的就是这点,感同身受的体贴。”杨阳面红耳赤,局促地别开眼,同时为自己的反应感到困惑:以前对着维烈的脸,她从来不会这样。
大概是女人的本能吧,谁叫他太帅了。
“但是最讨厌的也是这一点。”扎姆卡特话锋一转,“——扭捏又温吞,看着真不爽。人类最愚蠢的行为你知道是什么吗?就是自寻烦恼,往死胡同里钻!”杨阳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反映出一抹扭曲的笑弧:“我…我知道了,我会努力想开的,谢谢。”习惯性地哼了声,扎姆卡特看出她并没有真的消愁,不过都有听进去,心下多少宽慰了些。
“我们走吧。”杨阳主动握紧他的手,“我想吃咖喱。”
“好啊,我买给你。”
“啊!?你真买?”杨阳当场石化——她原本只是试探。扎姆卡特纳闷地瞅着她:“有什么不对吗?”红龙固然贪婪小气,对爱人和孩子却决不吝于挥霍金钱。尽管杨阳其实是维烈的女儿,因为个人好感,他也把她当女儿看待。
“不不不,我太感谢了,那我要吃这里最贵的食物,不吃咖喱了。”
“……”
两人谈谈笑笑,品尝各色小吃,四处观赏看热闹,心情都十分愉快,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直到杨阳无意抬头,看到初萌的天色,才蓦然惊醒:“糟了!他们一定急死了!”
“安啦,月肯定猜到我带你来这儿了。”扎姆卡特老神在在,见她还是不放心,摇摇头,存心恶整,“好吧,我们赶回去,深呼吸。”杨阳不解:“哎?”
“预备,跑!”
“啊——”
狂风呼啸,身体被拉扯着向前飞奔,肺部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眼前金星乱舞,说不出的难受。杨阳大叫停下,被置之不理,火大之下转为威胁喝骂,最后连声音也发不出,只是大口喘息。
说来奇怪,这样超越极限地跑,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渐渐取代疲劳,沉重的脚步又变得轻盈,顾虑、心事、怨气、烦恼……统统抛诸脑后。
不知过了多久,扎姆卡特才放脱她的手,让她自己调匀呼吸。杨阳摇晃了好一会儿,险些一屁股坐倒在地,抱着肚子,又笑又骂:“你……你这疯子……”
“哈哈哈,很爽吧!”扎姆卡特意犹未尽地狂笑,“想当年我被我那臭老爸气得想造反,就是这么乱跑乱飞一通,效果好得不得了!当然能朝两个城市喷喷火就更棒了!”
“扎·姆·卡·特。”
“哎呀呀,好痛!”不巧被她抓住龙须,扎姆卡特急忙讨饶,眼泪汪汪地抢救回自己的鬓发,“我只是想让你快乐嘛。”杨阳无力一笑:“那真是谢谢你了。”
“不客气,你心情变好了对不对。”这句话不是问句。
“被你这么一闹,不变好也变好!”杨阳没好气地道,随即漾开一抹宁和的笑意,“谢谢你,扎姆卡特,今天我很开心,感觉好像回到从前。”
“?”
“朱特、拉克西丝元帅,罗兰城主……最近发生太多事了,使我们都陷入一个逃不出的局,再也恢复不了自由身。走到哪里,都有一双暗处的眼睛盯着。”杨阳的口吻并不哀怨,是平然的叙述,此时此刻,她真的觉得很轻松,很快乐,心像长了翅膀,“我之前常常想,如果你们俩还在,我们还是默默无闻的旅行家,该有多好。”
“不可能的。”扎姆卡特反而严肃起来,“这世上除了感情和承诺,没有什么永恒不变的事物,神也是。”杨阳没有介怀,笑道:“是呢,所以我太天真了。”耙了耙凌乱的黑发,她笑意加深:“还有我要纠正,是‘龙’的感情和承诺才不会变。”
“怎么跟月说的一样。”扎姆卡特不悦地撇嘴。
杨阳看着他,微笑起来。
“我明白的,扎姆卡特,这是个变化的世界,人怎么可能不改变。我真正难过的,是我们的身不由己,无法与统治者的势力抗衡。我还担心,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成为中城卡萨兰的救世主,我还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吗?我还能实现我的梦想,去看看这个世界,揭开所有历史的谜题吗?”
杨阳深吸一口气,“但是,罗兰城主有句话没错,别老想着逃避,认真审视自己的处境,做出相应的调整,才是根本的解决之道。所以不管未来如何,我会去面对。”
听着她的话,血龙王抬起头,仰望黛青色的清晨天空,火焰般的红发被曙光镀上耀眼的霞彩:“那么誓约吧。”杨阳一愣:“什么?”
扎姆卡特低头凝视她,嘴角勾起属于世间最强大的种族,自信无畏,同时也深沉睿智的微笑:
“以血龙王之名,给予你心的守护。任何阻挡你自由意志的对象,我都会亲手将他们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