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在自己来之前虞太倾便被妖害死也就罢了,如今他既然来了,他再被妖所害,他不好在圣人跟前交代。是以,雷言好心地要求擒拿妖物带他一道下山。
偏生虞太倾竟不领他的情。
他淡然一笑说道:“多谢雷指挥使,我自己能应付,你们还是先行下山吧。”他又指着众人说道:“这些日子他们惊吓过度,昨夜又整晚奔走,再耗下去,只怕顶不住。”
雷言摸着下巴,皱眉说道:“既如此,那虞都监保重,我们便先行送人回去了。”
他觉得自己已仁至义尽,一挥手,带着一众人护着老杨、屈阿勒、崔兰姝等人,自行下山。
画角再未想到事情如此转折,揪着虞太倾衣领的手微微一松,转而拂了拂他的肩头,说道:“都监肩头有沙子,我帮你拂落。”
哪里有沙子,虽说噩梦中,他们在荒漠待过,然而一旦走出噩梦,梦境中的一切便化为乌有。
他们如今还是入噩梦之前的样子。
虞太倾的护卫狄尘和校尉楚宪却并未即刻离开。狄尘快步走到虞太倾面前,说道:“都监,你没事吧?”
虞太倾点头:“我无碍,狄护卫,你与楚校尉一道下山吧。”
狄尘蹙了眉头,他年纪不及弱冠,若非左脸颊有一道细长的伤疤,模样也是极清俊的。他不放心地说道:“都监,我有些话要禀告,可否借一步说话。”
虞太倾道了声好,便与狄尘向林隐寺塌了半边的大殿内行去,留下楚宪盯着画角,以防她逃逸。
“你救了虞都监?”楚宪的目光凝在画角披的外衫上,似笑非笑问道。
画角低眸一看,见自己身上披着虞太倾的那件荼白色袍服。这件袍服原本在梦中被她化作巨伞用过,后来又披在了身上。
衣袍在噩梦中曾浸过洪水、染过沙尘、溅过血迹,不过,一出噩梦,沙尘血迹水痕皆化为乌有,显露出昂贵的云罗绢的质地来。一眼便看出与她所扮的刘掌柜的身份不贴,尤其是衣袍袖口衣角处绣的蔷薇,在山风吹拂下,散发出清幽的冷香。
画角含笑道:“是。”顿了一下又道,“虞都监感念我救命之恩,所以才借我衣袍。”
楚宪哦了声,缓缓说道:“我又没问。”
大殿内,佛像蒙尘黯淡无光,香炉内灰烬堆积。
虞太倾迈过地面上散落的蒲团,负手而立,回身望向狄尘。晨起的日光透过窗棂映入殿内,映得他半边侧脸辉光一片。
狄尘眸光闪过一丝担忧,问道:“都监,你可是运用法力了?那登云峰可是你所为?”
虞太倾颔首。
狄尘一脸愧疚:“都怪我未曾及时赶来,方才,雷指挥使在登云峰查看过,说一般的伏妖师都无法做到。那你这次用了几成法力,只怕此番比往日反噬都要厉害,不如,我这就带你回府去吧。那朏朏妖便交于楚校尉擒拿可好?”
虞太倾摇摇头:“只怕楚校尉不是她的对手。”
狄尘有些意外:“楚校尉还擒不住一只朏朏妖?”
虞太倾唇角微牵,她可是连穷奇都能诛杀的,何惧楚宪。
“你们不必再管,我自有打算。”
狄尘急道:“那怎么行?你忘记上次在桃林中的事了,那时你惨遭反噬,不是被人全身困缚吊在树上,此番怎能……”
“不到一两个时辰是不会发作的。对了……”虞太倾听狄尘提起桃林之事,蓦然想起了什么,面色微沉,“伱和楚宪,快些去追上雷指挥使,告诉他,暂且不能将崔兰姝放走。”
狄尘愣了一瞬:“为何?”
虞太倾凤目微眯:“我似乎见到她的梦了,你们且好生招待,不要为难她,待我回去再说。”
“啊?”狄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最终,他和楚宪在虞太倾催促下,不得不一步一回头地下了山。
周陵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转瞬间,林隐寺便只余画角和虞太倾两人。
画角将虞太倾的袍服脱下,递给他说道:“多谢都监方才为我说话,要不然雷言定不会放过我。若无事,我们就此别过吧。”
虞太倾却是不接,说道:“这衣衫既然你已披过,便是你的了。对了,你欲去向何处?不是说,梦中那些……是你的前主人吗,既然他们都不在人世了,不如你跟我下山如何?”
他垂下眼,并不看画角,自顾自理了理身上内衫的袍绣。
画角惊异地挑起了眉,迟疑着问道:“都监是要做我的新主人?为何?”
虞太倾不置可否:“听闻朏朏可以令人忘忧。”
画角却笑了,一双眼弯弯如月:“那倒也是,不过我如今已可幻做人形,最喜自由自在,只怕不能从命。我还有事,恕我不能作陪了,告辞。”
画角言罢,转身便向寺外行去,衣袂翩翩,眼瞧着人就要走出林隐寺了。忽听得身后“噗通”一声,她吃惊地回首望去。
虞太倾不知为何扑倒在院内的石桌旁。
画角匆忙奔了过去,到了近前,只见他的脸,竟是一片惨白。她活了这么久,还从未看到一个活人的脸如此血色全无,白得如此令人心惊。
他一只手前伸,似是想扶着石凳起身,伸出的手骨节分明,但是指尖却微颤。
另一只手以痛苦的姿势艰难地支着地面,仿佛将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上去了。
看他的情形,似乎是比那日在桃林中初见时还要严重。
这是怪病发作了?
画角慌忙上前搀住他,虞太倾原本是强撑着的,支着地面的手臂已是摇摇欲坠,这会儿被她一搀扶,整个人便向前倒在了她怀里,撞得她心头扑通了一下。
她不得不揽住他,察觉到他整个身体都在细微地颤抖,身上所着软衫凉冰冰的,显见得已被冷汗浸透了。
“虞都监,你这是……这是什么怪病,怎地突然发作了?”
虞太倾闭了闭眼,仿若使了全身的力气低低说道:“我无碍的,你且去吧。”
画角凝视着他的眼眸,只见他清澈的眸中渐渐如雾气升腾般,似是有泪水凝聚。他极力忍着,眸光流转间,有水波闪过,别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韵致。
画角看呆了。
这怪病到底有多痛苦,似他这般傲气之人,居然也会忍不住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