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演奏的姿势看,喜多川祐介无疑是不会弹琴的。
不只是无实物表演的问题,他的动作很僵硬,手臂的夹角比起弹琴,更像是在拿刀叉。
单论动作,他就只是在滑稽可笑地按着厚厚的提花桌布罢了,偏偏流畅的钢琴声真的从他的指尖流淌了出来,以羽贺响辅的眼力,甚至能勉强辨认出,他在按动的位置,竟然是能与传出的曲调一一对应的……
羽贺响辅的神色万分震惊,坐在他对面的唐泽却没空在意他的反应。
他在脑子里努力回放着浅井成实演奏时的动作,力图复刻出对方弹奏的音阶,尽量给羽贺响辅以他弹出了某种不能被他人听见的旋律的错觉。
是的,作为曾经给唐泽留下过深刻印象的犯人,不需要如月峰水引荐,唐泽也早就盯上羽贺响辅了。
这是一个优秀的音乐天才,也是一个深陷仇恨的悲剧之子。
他的父母出身都很显赫,父亲是小提琴世家设乐家的二儿子,母亲也是具备不俗财力的羽贺家的独女,他更是从小就展露出了优秀的音乐天赋。
如果悲剧不曾发生,羽贺响辅的一生无疑会是优渥顺遂的,绝对音感与敏锐的情绪感知加上在音乐上认真到有些偏执的性格,精通乐器还富有创作力的他会在聚光灯下冉冉升起,甚至能成为设乐家再次扬名的中流砥柱也说不定。
然而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当这些优越的条件堆积在他们这个家庭上时,人性之恶降临了。
他的父亲设乐弹二朗为了儿子,耗费巨资买下了名琴,斯特拉迪瓦里。
数亿日元的名贵珍品,放在这个太过识货的音乐世家当中自然炙手可热,没多久,大哥调一朗就向他提出,希望在自己的生日宴会上能让自己的儿子降人使用这把名琴来演出。弹二朗同意了他的请求,谁成想亲手接触到了斯特拉迪瓦里之后,调一朗起了贪念,不愿意归还,而是选择偷偷制作了一把赝品交还回去。
音乐水平丝毫不差的弹二朗没有被糊弄过去,当时就与大哥发生了冲突,争执间他们也许发生了一些动作上的推搡,弹二朗就这样从楼梯上坠落下去,摔到了后脑,昏迷不醒。
鬼迷心窍的调一朗不仅没有及时救治弟弟,反而是警告了其他发现情况的家人,假装不知道此事,装作有抢匪闯入袭击,顺势将弹二朗的死推到了不存在的抢劫上。
就这样,羽贺响辅的父亲身亡,母亲在对此起疑之后没多久同样坠亡,他就此改随母姓,继承了母亲家的家产。
中间的许多内容,原作并没有加以叙述,但想也知道,离开了音乐世家的氛围,身上还肩负了家业的重担,羽贺响辅最终没有成为一名伟大的小提琴演奏家,而是开始从事各类型的音乐创作,一定经历了许多的艰辛与波折。
他的偏执与才华本应成就一个伟大的音乐奇才,偏偏就是这样一把本应包含期待与爱意的名琴,将他原本的人生道路毁于一旦。
唐泽会关注到他不止是因为这个人和他的犯案手法给唐泽留下的深刻印象,还因为,唐泽真的听见了他的创作。
以单元剧形式存在的漫画原作,很少提前将牵扯进案件的人员进行展示,登场的时候,往往就是他们被卷进案件的时候。
但真实的世界不是如此运行的,这些人切实地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完整地经历了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职业,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生活在此世,唐泽总是会看见许多眼熟的名字。
花费了四五分钟的时候,羽贺响辅完整地听完了这段找不到来由,没头没尾的曲调,呆愣片刻之后,他突然说道。
他所说的,是肖邦作品里相当出名的一作,也就是一般被称为葬礼进行曲的那首。
“你的意思是,这就是我内心的声音吗?”羽贺响辅转过头,眼中闪烁着一种微弱的光芒,不好说是否是泪光,“听上去真悲伤啊。”
不过,这样也好,总比他每次试图回想自己的思绪,只能感受到的无边的死寂要好。
“是的,这就是它的声音。”对上了羽贺响辅的视线,唐泽虽然不太确定,这位浪漫的音乐家是如何理解它的,他还是给予了很肯定的回答。
因为它真的就是羽贺响辅内心的动静。
在走进羽贺响辅的殿堂之前,唐泽也没想到它会这么安静。
他的殿堂结构是有些类似管风琴的,一层层的阶梯既构成了乐器的结构,也构成了关卡,只有踏进去的时候,才能听见一个单调的音符。
一群人里唯一真正的音乐生浅井成实自告奋勇,揽下了攻略的任务,虽然最后没有能成功攻破,但他依靠试错以及自己的音乐直觉,摸索出来了这么一首谱子。
刚才唐泽放给羽贺响辅听的,正是由浅井成实整理并且弹奏的钢琴谱。只能说,一边学医一边还没落下音乐素养的浅井成实,长得也是个卷王的样子。
至于他是怎么凭空播放出来的……
虽然之前的想法只是猜测,虽然眼前的场景也很可能是某种设计甚至戏耍,在内心深处,羽贺响辅开始不由自主地倾向于相信这个有些荒谬的说法。
“所以,你真的是心之怪盗,对吧?”垂低了眼睑的羽贺响辅像是在疑问,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你能看见其他人看不见的东西,你能看见‘心灵’。所以你才能画出那些不存在于眼前的事物,你真的……”
听见了来自他心灵的声音。
唐泽微笑了一下,理了理因为无实物表演有点起皱的羽织外套,没有接话。
对这个问题,羽贺响辅恐怕本来就是带着立场问的。
真的论生活条件,或者讨论艺术成就,羽贺响辅都是可以被称为相当成功的人,但他内心强烈的自毁情绪已经快要到达失控的边缘了。
他将希望寄托在喜多川祐介这个与自己有类似经历的年轻人身上,未尝不是在求助,想要得到一个答案,想要有人能推他一把。
“我知道您想问什么,羽贺先生。我可以回答你。”直视着羽贺响辅的双眼,唐泽很坦然地表示,“是的,我承认,在那个瞬间,我想杀了他。我没有走上极端的道路,不是因为我毫无怨恨,我只是在寻求真相的途中得到了许多帮助,看清了自己真正需要什么。当然,您和我的情况不完全相同,我说的,对你而言未必就是最好的答案。”
“等等……”感觉自己已经触碰到了想要的回应,羽贺响辅忍不住站起身,想要得到更加确切的回答,“所以,你所说的得到帮助……”
“当然,这只是我的答案,事实上,我的朋友们所得到的答案各不相同。”唐泽也站了起来,打断了羽贺响辅急切的追问,“我得到了帮助,所以,我也希望给和我当时处境一样的人更多帮助,我想,你会愿意听一听其他人的回答。”
唐泽这么说着,将一个小小的信封推到了羽贺响辅面前。
羽贺响辅拿起它,隔着薄薄的信封包装,触碰到了一张硬质的卡片。
他原本想要现在就将之拆封的手顿了顿,隐约猜到了这张明信片大小的卡片是什么。
“这里会有你想要的答案的。”唐泽朝他微笑起来,“我们的大门向你敞开,随时恭候您的大驾光临,羽贺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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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那家人有点问题?”
看见唐泽重新走出来,如月峰水抛下凑到面前寒暄的客人,主动靠过去询问。
“确实有一点。他们家以前死掉的那个儿子,多半事故上有点问题。”唐泽也没有隐瞒引荐人的意思,点头满足了老爷子的好奇心。
“哦,你这么说的话,我的感觉还真没出错。”如月峰水想了想,忍不住为自己的判断力感到了自豪,顿了顿拐杖,面色得色“我就说吗,哪有珍贵的名琴刚拿出来展示,当天就被抢劫了的。他家大儿子还说,琴是弟弟专程买来给他做生日礼物的。啧,太牵强了,几亿日元一把的琴,送儿子都肉疼。”
“您前些天遗嘱里还写要把小丘山留给我。那可不止几亿日元。”唐泽善意地提醒道。
东京都城市圈内的一块地皮啊,即便是当年,如月峰水花的钱估计也比那把琴要贵的多。
如月峰水摆了摆手,满不在乎地说:“那不一样,你就算拿过去了,你每年还得努力还贷款支付管理费,我留给你那是要督促你好好画画的,水平不行,你可供不起它。何况老头子我孤家寡人的,他们那可是一大家子人,里头弯弯绕绕的多呢……”
“老师……”唐泽哭笑不得,还是主动抬起手扶住如月峰水的胳膊。
如月峰水没好气地拿拐棍杵了他一下:“好了,别在这惺惺作态的,你晚上少吃点是正经的,注意点形象。”
“是,听您的。”
看见喜多川祐介和如月峰水这对师徒又搀扶在一块,亲亲热热地走向展馆的其他位置,站在他们不远处的另外几个如月峰水的弟子交换了几个眼神。
“喜多川这家伙,真的不是在炫耀吗?”一个年轻的瘦高个终于忍不住了,小声嘟囔。
谁都知道他受宠,何止师门内部,就算是外部的媒体和大众也都默认了这一事实。
“他没必要向我们炫耀,我们又不是什么值得他在意的威胁。”被称呼为峰太郎的中年人淡淡摇头,“何况,他的能力放在那里。”
对喜多川祐介,不是所有人都心服口服,但对方是已经得到了奖项认可的画家,年纪又放在这里,未来不可限量。
想当初,即便是已经锒铛入狱的常磐美绪,跟着老师学习了二十年,当年的请柬除了如月峰水,也只发给了喜多川祐介一个人。
“本来就落不到我们身上的东西,没什么可不平的。”站在他另一侧的年轻女人耸了耸肩,“要是没有祐介出现,老师的遗产也没可能分给其他人啊。他估计只会把那些钱和不动产拿去搞个基金,开设个专门画富士山的奖项什么的吧。”
“如月奖吗?那还挺好听的。”
“喜多川师弟这不是已经把奖项单元都设想好了……”
如月这个姓氏,原本就是二月的意思,唐泽在做展厅规划的时候,将这个名字考虑了进去,结合了二月在日语里的一些别称,设立了数个展厅,用以展示如月峰水这次拿出来的旧作当中各自不同的富士山面貌。
几个展厅分别是“梅见”、“雪解”、“初花”、“木芽”,以及用来摆放弟子作品的“小草生”,它完整地描绘了二月的时节变化,展示了初春的不同面,又暗合了如月峰水举办这场画展的意思。
它是如月峰水的创作准备开启新阶段的预告,也是他正式宣布自己有了衣钵传人的契机,从方方面面都和春日的意象相吻合。
所以老爷子嘴上不单独夸,但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对弟子为自己设计的展览方案是非常满意的。
“走吧,再转一圈,就该去后面的会场布置沙龙了。”
“切,我们几个今天就是来当苦力的……”
“好了俊树,你再多嘴,老师听见要不高兴了。”
“谁稀罕似的……”
路过他们身边的柯南听着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又低下头,认真打量了一会儿手里的展览平面图,脑子里突然飘过了唐泽之前的论调。
嗯,这毕竟是喜多川祐介负责的展会,有心之怪盗看护的话,没可能出乱子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