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死亡静悄悄。一些军事教科书上学到的法则都没有意义。当泰军士兵霸气十足目中无人端着枪搜索这些手下败将时,突然子弹从一个看不见的暗处角落,从树后、树上、地洞或者岩石缝里射穿了他们的脑袋。许多泰国士兵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打死了,去见佛祖还不知道敌人藏在哪里。有时敌人故意在他们面前暴露目标,吸引他们注意,可是还没等他们扣响扳机,另外一股敌人却从后面钻出来开了火。有时敌人故意引诱他们去活捉,却把他们悄悄引进雷区,把他们炸得血肉横飞。还有士兵谨慎搜索前进,原本结实的大地却突然从脚下开了裂,裂开一道深缝,坑底倒插许多锋利的竹刺、铁签和捕猎机关,士兵们被戳得浑身都是窟窿,连叫一声的力气都没有……这就是可怕的丛林战,美国大兵就是这样在越南被打败的。
游击队很多领导人都在越南作战多年,见识过现代化的立体战争,和世界上最强大的美国交过手,并得到老大哥们的真传,深谙游击战法。他们把这种行之有效的丛林战术移植到金三角,让养尊处优的政府军到处碰壁,致使政府军每次发动攻势都要损失许多官兵。zuqi.org 葡萄小说网
政府军苦于崇山峻岭、茂密森林的险阻,每年只能在短暂的旱季对游击队进行围剿,一到雨季只好退回平原和中心城镇。就这样,年复一年,游击队越剿越大,扛着红旗从山区又打回了平原,宣称在六个月内推翻泰政府。游击队以燎原之势对泰政权构成了极大的威胁。
游击队让政府伤透了脑筋。要想对付这些丛林战高手,只能指望更擅长山地作战的精悍小部队。钝刀斫不开硬骨头,唯一的办法是另寻一把快刀。但到哪去寻找这样的快刀呢?
这时前陆军元老屏元帅之子,未来的政府总理差猜将军晋见泰国拉玛九世国王普密蓬?阿杜德陛下,敬献一条锦囊妙计:以至高无上的国王陛下的名义,征召同样令政府头痛的前国民党汉人军队前往帕勐山作战。他们能以几千人挫败上万人的缅军及印度兵,无人可比,定能克捷。这样既可招安盘踞金三角的汉人军队,又可达到消除游击队后患的目的。且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政府可一举两得。国王陛下顿时龙颜大悦,批转江萨上将采纳执行。
对残军来说,剿灭游击队就可以结束近三十年的异域流浪生活,获得国籍和在泰国永久的居住权,生存也不成了问题,无异于天赐良机。段希文知道,这是留在泰国的唯一机会。但这个机会须以鲜血为代价,必须以一部分人的死亡来换取另一部分人的生存,除此之外,他们无路可走。此时,他就像当年被朝廷招安去征剿方腊的宋江一样,心情沉重,百感交集。
段希文时年已七十九岁,须发全白,早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老头子,而且患有心脏病,因为常年吸食鸦片,身体明显衰老和精神不济,但是他的头脑却十分清醒。十余年来政府军在几百里以外的帕勐山打仗,隆隆的炮声被重重大山阻隔,虽然于己无碍,他还是每天密切注视战况进展。有一次钱运周看他脸色沉重,就问总指挥何以如此悬心,又不是咱们军队打仗?他叹一口气,忧心忡忡地回答:“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担心受连累啊!”现在终于被他言中了。
夜晚,段希文总部灯火通明,李文焕和他部的高级将领也在场。没有争吵,每一位军官都知道自己的处境。可是,这代价也未免太大了。对方是让泰国正规军头疼了二十年的游击队,正规军无能为力,说明这是一块硬骨头,正因为是硬骨头,才会让他们这些所谓的“国民党中队难民”去啃。然而他们也确实老了,牙齿也松动了。从1950年兵败大陆,此后两次大撤台,结束勐萨时代和江口时代,蜗居美斯乐,金三角风风雨雨三十年,这些汉人官兵已经彻底改变模样。从前二十岁的年轻士兵,此时已经年过半百,结婚生子,儿女成行;第三、五两军,真正能拿起枪打仗的不过数千人,而老人、家属和孩子则已经超过十数万之众。他们已不能再东征西讨到处打仗,不能转移,不能长途行军,不能成龙上天,只好成虫钻地。虽然他们也乐意别人把他们看作一支军队,但仅仅是因为他们还保留军队建制,说是难民部落倒非常贴切。在会上,大家都非常沉默。沉默便意味着沉重和无异议。总指挥的一句话让他们铭记五内,刻骨铭心,紧紧团结在一起。总指挥说:“为了我们的女人和娃娃,拼光老命也值得!”天亮时,达成了协议。每个人都知道,只有走这条路,才是他们唯一的活路。
公元1979年旱季,帕勐山帕当前线。泰国精锐部队黑虎师正在进行军事操练。士兵们军容严整,气宇轩昂,步调一致,口号响彻云霄,大皮靴踏在地上掀起尘土飞扬。在黑虎师旁边,站着一支奇形怪状的汉人队伍,他们衣衫褴褛、老少不等、高矮不一、面目凶恶。看着黑虎师操练,有人竟打起了瞌睡,似乎站着都要睡着了。
这就是所谓的汉人援军?从前威风八面让整个东南亚都闻之色变的国民党残军?那个矮个子白胡子老头难道就是大名鼎鼎的总指挥段希文将军?泰军指挥官莫中将皱起了眉头,认为政府是在和他开玩笑。被称作援军的这支队伍只有五百人,指挥官段希文看上去至少有七十岁,头发胡子白成一团,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一张嘴竟还流下了鼻涕和口水(大烟瘾犯了。作者注)。以前是“风流倜傥”,现在是真正的风流涕淌了。他麾下多是些胡子兵,扛着各式长长短短的武器,年纪从二十岁到五十岁都有,给人感觉像一群临时召集的乌合之众。按照严格保密的军事要求,他们抵达山下昌孔县城的时候,要偃旗息鼓悄悄通过;但他们好像很健忘,休息了三天,重复开了许多誓师会、慰问会、决心会、联欢会之类活动,就差没开告别会了,搞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好像生怕山上游击队不知道他们来了一样。
莫中将指挥的黑虎师是政府军精锐,精锐都打不下帕当峰,眼前这支破破烂烂的汉人队伍又来添什么乱呢?为了让他们知难而退,同时对政府有个交代,莫将军提议,两军举行射击比赛,双方各出多名射手打靶。比赛结果,政府军的神枪手操作规范,枪枪十环;汉人援军果然不出所料,无论步枪、冲锋枪还是机关枪都输给黑虎师,有的射手居然连连脱靶。看得旁观者个个心灰意冷,惹得政府军一片耻笑。岁月催人老啊,残军士兵毕竟近二十年没打仗了,再精良的技术也荒废了。第二三代残军又小,没有打仗经验。就这些人马,还是三军、五军各出一半,精挑细选的。
莫将军的脸越来越长,他说:“段将军,要不我给政府说说,你们还是——”“莫将军,我对贵军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这场战斗自始至终必须由我军指挥,不能由泰方指挥。”白胡子老头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了他。莫将军咽下要说的话,笑着说:“那请问总指挥,贵军需要多长时间拿下帕当呢?一个月够吗?”段希文伸出一个巴掌答复:“只需要一个星期就够了,或许只要三天!”“什么?”莫将军大吃一惊,继而又笑了,“帕当峰是一道天然屏障,易守难攻。叛军占据有利地势,政府军用了二十年的时间都没攻下来,你们就区区五百条命,一星期拿下帕当?段指挥,部队可不是开玩笑的地方。”“我这一大把年纪像是给你开玩笑的吗?中国有句话叫做‘得于斯者必毁于斯’。现在,按我们的约定,我是总指挥,你就待在指挥所里,看我们是如何取胜的吧。”白胡子总指挥非常自信地说。
“可是……那好吧。我希望贵军不要给黑虎师带来太多的麻烦……”莫将军道。白胡子看了他一眼,莫将军便不再言语了。因为不管莫将军内心如何不满,‘国防部’给他的严厉命令是:必须配合段将军,满足他的一切要求不得有误。军令如山,这回段将军唱主角,骄傲的黑虎师只能委屈服从演配角。
段希文下令组成敢死队,由一位徐姓师长担任前线指挥,敲锣打鼓,吹冲锋号以壮声势,三天内必须强攻至半山腰。政府军炮火轰击,飞机出动投弹,声势要浩大,场面越热闹越好。黑虎师主力尾随跟进,担任支援和扩大战果的任务。
莫将军的嘴撇了撇,险些滑出笑声来,他使劲刹住了。一开始他就怀疑面前这个汉人老头的神经有问题,现在看来确信无疑了。因为这支援军一出场就像唱戏一样大肆宣扬,山上游击队肯定已经获得情报,对此早有准备无疑。在地形复杂的山地丛林,大炮飞机也基本上没有多少作用,你能把整座山都炸平吗?莫将军又有些愤愤然,这是政府从哪个坟墓里挖出来的老棺材瓤子,哪里配当什么指挥官?这哪里是打仗,分明是儿戏!让黑虎师跟在后面,给你们汉人收尸啊?他对白胡子老头大声吼道:“你这是拿战士的性命在开玩笑,肯定失败!”段希文笑了笑:“请按我们订的君子协议行事,你只看不许指挥。”莫将军只好叹气。
沉寂一段日子的帕勐山再次响起猛烈的枪炮声,飞机呼啸,大炮轰鸣,山谷和丛林腾起黑烟。方圆几十里战场上,到处树林燃烧火光冲天。
果然不出莫将军所料,游击队轻重火器交叉封锁,枪声响起,当天上午残军就死亡15人,30人受伤,而阵地并未推进多少。莫将军坐不住了,他再次建议段希文改变战术,改为侧面进攻,以减少伤亡。段希文仍没有听他的,他用望远镜从指挥所里观察进攻的部队,又不时地走到地图前看一看。战斗打到下午黄昏,部队不但前进甚少,反而又牺牲了10人,50人受伤,而段希文还在指挥残军前进,不许后退。直到天黑下来,他才命令残军停止前进,但仍命令不停地用迫击炮向游击队的阵地开炮。
到开战第三天,敢死队已伤亡一百多人,强行把阵地往前推进,到达了帕当主峰半坡上。但前线指挥徐师长不幸中弹阵亡。段希文脸色铁青,他咬咬牙对雷雨田说:“参谋长,只好请你上去督阵……把枪炮敲紧些,咬住他们,要保存实力,千万不要再增加人员伤亡!”
莫将军突然感到一阵悲哀,毕竟都是军人啊,马革裹尸,以身殉国,更何况他们还是异国的士兵!为了子孙后代的生存,这些老弱病残竟如此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唉!好好死在自家床上多好,为什么非要暴尸荒野呢。莫将军感觉自己的眼角有些湿润了。
第四天天刚亮,段希文发起冲锋号,残军一个营一股劲往上冲。莫将军放下望远镜,不愿再看这种战争惨景。可这回奇怪的是,游击队除了有零星枪声还击外,并没有密集的枪炮声。到了上午10时,传来令莫将军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的消息:残军已收复帕当!共打死游击队356人,俘虏708人。
莫将军毕竟不是中国人,不知道中国人用兵的法度,他只是诧异,然后对白胡子总指挥的态度彻底转变了,甚至万分崇拜。
原来这些老老小小召集起来的汉人部队,不是用来展览给别人看的,他们个个都是丛林战高手。他们与黑虎师的最大区别在于,器宇轩昂、军容整齐的黑虎师只会挺直腰杆冲锋,虚张声势地嗷嗷叫,一群群挤在一起互相壮胆,其实不过是给游击队送去的做工精致的点心;而这群胡子兵根本就不是人,他们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地狱幽灵,个个都是杀人专家。他们好像天生就是为丛林而生的,丛林就是他们熟悉的家。游击队的丛林战法一下子让他们焕发了青春,复燃了他们久违的战斗激情,仿佛又回到了大其力、旱季风暴、湄公河战役时代。进入丛林,如同平阳猛虎回归山林,浅水蛟龙重返大海,他们迅速找回了自己表演的舞台。他们像老狼一样在丛林中游荡寻觅猎物,像蛇一样发动突然袭击,像狗一样后退,像猫一样轻灵,像豹子一样勇猛,像狐狸一样狡猾。对手在他们眼里就像小学生,他们要给这些稚嫩的游击队和傲慢的黑虎师上一堂生动的丛林战术课。那老到的判断,诡异的战法,灵活的身影,准确的枪法,令督战的泰军将领感慨不已。
这些地狱幽灵像水银泻地一样慢慢向丛林深处渗透。他们以丛林战对付丛林战,以游击战对付游击战,以对手的特长对付对手的特长。游击队的小把戏哪里骗得过他们,这些都是他们从前对付政府军清剿玩剩下的。前面影子一晃,他们伏在地上不动,晃来晃去,对方失去耐心,再一露头,一枪打个正着,脑袋绽开一朵血花。
游击队从来没有与汉军作战的经验,这次遇上了克星,抵挡不住,有些沉不住气了。游击队司令员、政委以及所有拿得动枪的伤员统统上了阵地,誓与根据地共存亡。一时间山上狼烟滚滚杀声四起,残军到底力量单薄,游击队凭借有利地形顽强作战,暂时挡住敌人进攻。一时双方都难取胜,在主峰山腰上对峙,战场呈现胶着状态。
然而,段希文的王牌却不是这支在正面与游击队对峙的队伍,他有更厉害的秘密武器。正面进攻只是做样子的,所以说越热闹越公开越好,其真正的意图是为了掩盖一个最大的阴谋。
就在主峰战斗打响前,一支神秘的突击队在夜幕掩护下悄悄开出昌孔县城,朝战场相反方向开去。他们连夜疾行,迂回至湄公河上游,然后分乘几只竹排顺流而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帕当峰背后弃筏登岸。没有火把,月光映着人们的脸,赫然是装备整齐的残军士兵。突击队员约100人,都是有丰富战斗经验的老兵,装备精良,配有美式自动步枪、冲锋枪、手雷、火焰喷射器、小型步话机等等。他们的指挥官是钱运周,副队长为团长米增田。
钱运周身为国民党残军情报处长,从前常常深入苗山,与苗王和土司头人均有交往,共同对付政府军,一同做走私生意,总之都是一条船上的战友。如今苗人打出旗号,钱运周奉国王之命讨伐,朋友反目,只好兵戎相见,拼个你死我活了!
突击队沿着一条荒草丛生的小径拐进山箐。这是一条几乎无人知晓的崎岖山道,因为不常有人走动,所以灌木藤蔓挡道,队员们须边走边拨开草丛寻路。随着山谷越来越深,蚊虫成群飞舞,空气中弥漫着阴冷潮湿的草木腐烂气息。四周静悄悄的,偶有几只不知名的野鸟,发出像老人边咳嗽边笑的声音,让人闻之毛骨悚然。
在一座千仞绝壁面前,他们停下了脚步。这里就是他们通往表演舞台的阶梯。从下往上看去,刀劈般的青黑色悬崖高耸入云,站在下面的小小的人类简直就像渺小的蚂蚁。悬崖不知有几多高,不知有几多险,它的庐山真面目被夜色和云团笼罩,让人感到心惊胆战凶险莫测。
“弟兄们,这里是敌人唯一没有防卫的方向。我们要从这里爬上去,插到敌人背后偷袭。成功失败在此一举,为了我们的女人和娃娃,上!”钱运周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