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雪居将尹无垢默念了个百八十遍,身上逐渐恢复了些气力,起身打了盆水,拍在脸上,醒了醒神。
现在并不是睡觉的时候,他得想办法证实,这瘟疫是真是假。
他将门打开一条缝,发现门口并没有人守着,无声地松了口气。
“大哥哥,要吃豆糕吗?五文钱三块。”
顾雪居被吓了一跳,向声音源头看去——是一个穿着灰扑扑布衣的小姑娘,捧着一盒豆糕,怯生生地瞧着他。
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姑娘,拿着锦州不可能有的豆糕,问他要不要。
顾雪居果断摇头。
小姑娘瘪起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真的不要嘛,我费了好大的劲从城外弄来的……”
她偏过头,忍不住挠了挠颈侧。
顾雪居动作一顿,瞧着她侧颈上的那一片黑斑,一时也有些不确定了,“你知不知道你可能得了天花?”
“天花?”小姑娘似乎没听明白,“什么是天花?”
她抬手探了探自己额头的温度,嘟囔,“好像是有一点烫。你是说这个吗?”
“你家大人呢?”顾雪居小幅度后退几步。
小姑娘哼了一声,不太愿意提他们。
“要不你去找大夫,你手里的豆糕我全要了,你快回去好生歇着。”顾雪居到底是心软。
“真的?!”小姑娘一喜,拿了盒子上前,“你人真好!我在家里排行老二,比我大的哥哥又早夭,很久没人这么关心过我啦。你和我哥哥挺像的。”
顾雪居连连后退,“你放在门口就行。”
小姑娘点点头,犹豫了一下,“你能陪我说说话吗?”
似乎是怕他不答应,她又补充道:“一直没人陪我说话,我闲得都听得懂蝈蝈的声音了。”
顾雪居失笑,捂住口鼻,“你在门外,我在门内,你说话我听得见。不过别说的太多,早些去看大夫早些痊愈。”
小姑娘失神片刻,喃喃,“真的能好起来吗?”
“会好的。”顾雪居小心地将门合上。
按理说他给江荀鹤试了这么多天的药,应当是不怕这些病的,可谨慎一些也不为过。
小姑娘靠着门坐下,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上京的景色好看吗?”
“好看。皇城为金砖玉瓦所砌,金碧辉煌,见过一次便终身难忘。”
“这样啊,那你喜欢皇城吗?”
“我……说不上喜不喜欢,对于那个地方,我什么感情也没有。你说我好好的当个世子不好吗,干嘛突发奇想跑到这鬼地方。”
“……听说是陛下下的旨。”
“你说的没错,陛下下旨……”顾雪居顿了一下,“我多委屈啊。”
小姑娘轻轻“嗯”了一声,换了个话题,“我爹娘不关心我,总是凶我,骂我不是人、骂我没出息,骂完又不理我了。”
顾雪居不可抑制地想起王妃,咬了咬牙,“我爹也凶,凶死了,跟我娘完全相反。”
“景安王妃,是个怎样的人?”
“她最好看,也最温柔。”
小姑娘又嗯了几声,听他说了一大通,声音渐渐小了。
睡着了?
顾雪居从门口起身,正打算打开门。
门外传来一声尖叫,小姑娘颤着声道:“你别开门,站远一点!我会传染给你的!”
“你快去找大夫,兴许会有办法……”
顾雪居的话被尖声打断。
“可是锦州根本没有大夫!呜呜呜……”
顾雪居彻底怔住了,脑中浮现出一个人影,“我带你去找江荀鹤,也就是小六,他应该能救你!”
“小六……我不去找他!他不会救我的,你根本不知道他们有多冷血!”
顾雪居听到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小姑娘似乎跑开了。此时此景容不得他细想,他推开门跟了出去。
往日没什么人的街道越发冷清,只有聊聊几个人行尸走肉般地走在街上。
顾雪居用袖子捂住口鼻,避开他们,牢牢跟在小姑娘身后。
“顾巡抚?”街上一个人认出了他,露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朝他走过来,“您救救我,我染的病最轻,您是上京来的,肯定有法子救我……”
街上其余几个人听了这话,也开始向这边靠拢。
顾雪居心里担心小姑娘,摆摆手,“你们去找大夫啊,找我有什么用。”
“可是锦州城里没有大夫。”几人重复着。
他们身上的黑斑几乎覆盖了整个脖子,还有向上蔓延的趋势。
顾雪居一愣,再抬头去看小姑娘时已经看不见了,而街上的病人几乎都在向他靠拢,密密挨挨,全是覆着黑斑的脸。
他们吵着,眼睛里没有任何温度。
他转身,往巡抚府的方向跑,路上有人拽他衣服,被他甩开了。
他不是圣人,也不会医治他们,能做的只有敬而远之。
巡抚府门口蹲着江荀鹤,江荀鹤歪了歪头,露出下颚处的黑斑,笑了笑,“你回来了?”
顾雪居径直从他身边跑过去,巷子尽头站着一个老婆婆,一眨不眨地看着这边,而她身后,门幽幽开了条缝。
他冲上去,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说道:“您行行好,让我进去躲一躲。”
老婆婆沉默着看了眼跟在他身后的人,点了点头,放他进去。而那群人一看见她,跟活见鬼了似的,悻悻然走开了。
进了屋的顾雪居惊于眼前所看到的一切,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眼前的一面墙上密密麻麻挂着各种锁,完全没有重样的。
“你现在安全了。”老婆婆进屋,坐到桌前,继续着手上的活计。
“婆婆,我能问一句吗?”
“问。”
“那些人看起来似乎很怕您,为什么?”
老婆婆抬头看了眼,很快又收回视线,“我们锦州城分为两种人,一种是药人,一种是普通人。普通人经过无数次试药,少部分能成为药人,而药人是不会得病的。”
“这场瘟疫,无非是某个人在试药。他给了这些人这次机会,他自己乐在其中,而这群被迫试药的人若是熬不过去,就会死。”
“是小六?”顾雪居一惊。
“听说小六拿你在试药,你不知道?”老婆婆手上满是茧子,正小心地弯折着铁片。
顾雪居摇摇头,突然想到老婆婆低着头看不到,便出声道:“我应该知道吗?”
“药人拥有比普通人更健康的身体,他是为你好。”
“但若我熬不过这些稀奇古怪的毒,我的身体就会越来越差,不是吗?”
老婆婆手中一紧,铁片竟被折断了,清脆的一声。她神色凝重,“不错。”
“这病可以治吗?”顾雪居想起了那个笑起来很甜的小姑娘。
“治不了。”
屋里静了一下。
顾雪居叹了口气,“这样啊……希望她能熬过去。”
“你说的谁?”老婆婆彻底停下手里的事,抬头看向他。
“嗯……她说她在家里排行老二,兄长早夭。”
“姓乔,叫乔幺。如果你说的是她,趁早准备后事吧。”
“为什么?”
“小姑娘从小不受父母待见,没吃过一顿好的,成天往城外跑,回来时带着一身的伤。新伤旧伤再加上这病,铁打的人都挨不住。”
顾雪居抿起唇,“那我更应该去找她。”
老婆婆叹了声,到底是心软了,“出门右转,再到第二个路口左转,第五户是她家。”
顾雪居给她塞了点银票就打算出门了,忽然回过头,“婆婆您贵姓?”
“钱。”
“啊?您嫌这些不够?”
婆婆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边,“我姓钱。”橙子小说网首发 www..
顾雪居没来由地笑了笑,捂住口鼻出了门。
好在街上那几个已经做鸟兽散了,没再靠过来。他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了乔幺家。
她家门敞着,门内的中年人往外看了眼,目光一凝,“顾巡抚,您来做什么?”
“听说您家里有个小女儿,长得倾国倾城,我来看一眼。”
中年人嗤笑一声,“来晚了,人死了,正打算埋。”
顾雪居动作一顿,略失礼地走上前,“死了?怎么可能?!”
“红颜薄命,自古以来都是这个理。内人正在为她整理仪容,家丑不外扬,不留您了。”中年人挥挥手便要上前关门。
顾雪居敏锐地听见房间内传来一声响动,似乎是什么撞到墙上的声音。
中年人神色一变。
顾雪居不由分说地推开门,看见被妇人按住的乔幺。
他回过头看向中年人,“您怎么解释?”
妇人瞪了他一眼,“小女高烧不退,已经命在旦夕,如今应是回光返照。”
顾雪居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猛地被中年人一推。中年人皱起眉,“这是我们家的家事,您请出去。”
“她没死。”顾雪居不可能自欺欺人。
他既然看见了,这闲事他也就要管到底了。
“你!”
妇人突然一声惊呼,突然松手,而她被咬的地方竟然呈现出诡异的青紫色。
妇人又惊又疑,“你什么时候……你居然敢偷我的药!”
乔幺扑过来,又咬了中年人一口,看都不看顾雪居,夺门而出。
“反了天了,这臭丫头,让我逮着了,我……!”他话音一顿,看向顾雪居,“您好戏看够了?请滚出去。”
顾雪居自然不打算久留,跟着乔幺出去,看着她逢人就咬,一时语塞。
是他害了她?
一个小孩站在他旁边,幽幽道:“真是个疯子。”
顾雪居扭头。
“我是六哥的弟弟,我叫小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