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李珠过世后,康儿有些爱粘人,但眼熟的长辈都不在身边,他想粘也没去粘去,只有一个端王还在,却不能时常陪着他。这会儿让他一个人呆在都是陌生人的屋子里,他还是会有些害怕,又不敢出声让端王带上他。
素雪知他的性子,想上前拦着他,却听上头王皇后发了话。
“康儿是不是想一起去?皇上也时常念着这孩子,就跟着吧。”
端王闻言面上有几分不愿,却还是施了礼,带着康儿离开了。端王妃心下有几分迟疑,瞧帝后这态度莫不是真看中了康儿?
“他们爷儿们聊他们的,咱们好好说说话。”王皇后跟端王妃说道。
端王妃微笑晗首,提着心跟王皇后闲聊起来。她惯会说话,又知道市井趣闻,一时倒是让王皇后听得都入迷了。
“早知道弟妹知道这么多,合该多请你入宫才是,咱们单独多说说话。”
嫁入端王府后,赵氏进宫过几次,但那时宫里还有一个柳妃,其实嫔妃也总在边上,赵氏反倒收着没有在皇后面前多开口。总归是新嫁,她知道该收着,如今倒是好些了。
“皇后娘娘亲不嫌臣妇粗鄙,臣妇自是愿意多进宫与娘娘说话,要是能学到娘娘一星半点的,以后就不怕旁人再说我这王妃做得不好了。”
“你自是个好的,那些闲话你就当只听个热闹,没得往心里去,免得合了他们的意却给自己找了不痛快。”
“皇后娘娘说的是。”
“我以前便知道你,受了不少委屈,如今嫁入端王府也算是否极泰来。端王最是忠直,既然娶了你,定会与你相敬如宾。弟妹,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能跟娘娘说说话就已经是我的福气了,哪里敢想更多。”
“你可以想。”王皇后说着,把目光落在了端王妃的肚子上停留了片刻。
端王妃低头浅笑,眼中的疑惑更甚,面上却不纠结于此,继续跟王皇后闲聊。
另一边,御书房内,难得清闲的圣上正在练字,听到通传知道端王和康儿来了,他也未曾抬头。
“十一,快过来看看朕的字写得如何。”
他一边招呼一边稳稳地在纸上落下一点,提笔收势。
端王行十一,宫中只有平安长到七岁的皇子才会入排序,他腿受伤那年正好是七岁,当时在场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景宣帝也这么叫了他一声。他当时并没有想太多,腿上伤实在是太疼了,哪怕他并不受宠,也不曾受过这样的疼。
疼痛有一个好处,会让他清醒,自那以后,他越发沉默了,不敢得罪宫中的任何一个人,似乎是被吓着了。那时他以为是白妃对他下得手,却又不敢跟白妃对上,直到白妃倒了,他才敢多展露些表情。只是他沉默的性子已经养成了,就是想改也改不过来。
沉默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许多事都可以放在心上,不必与他人言,说了别人也不懂、也不信。
他以前感谢过圣上扳倒了白妃,也算替他报了仇,直到他得知他真正的仇人并不是白妃。
当他知道此事时,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实在是景宣帝上位后吃相并不好看,与他先前所表现的温厚大不相同。
知道了又能如何,他一个不得宠的皇子拿什么争。他本来想吞下这哑巴亏,想不到有个道人深夜找上了他,告诉他一个秘密。
原来身负帝命的是他,景宣帝就是为了夺他的帝运才布局让他当替身受残疾之痛。他替人受过,又被人夺运,怎么能忍下这口气,哪怕斗不过,生生咬下口肉来都是好的。他已经是残疾之人,世上也没有什么值得他眷恋了,都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他舍弃了李珠。
这并不是他的本意,李珠的孩子会夭折只是意外,但他的确有换子之心,这个孩子是替圣上准备的。
出现在他身边说要帮他的道人是护国圣师,这个只被皇族小部分人知道的道人本该坚定地站在皇上身后,但皇上夺人之运,又妄图逆天而为让圣师生了叛意。
既然端王才是帝星转世,他的孩子才是正统,圣师自然想拨乱反正。但是端王的命数已乱,想要生下能承大统的血脉得细细布局。在圣师测算之下,他跟圣师安排好的女子生下了孩子,还正好跟李珠怀孕的时间相同。
也许是天意,李珠生下的孩子是死胎,他不必再担心那孩子将来的出路,也给了李珠一个新的孩子,让她不必受丧子之痛。
显然,李珠并不领情,她离开了。
他从她那尸体上闻不到半分参汤味,那些日子她靠参汤续命,怎么可能不留下一些味道。圣师看不出端倪,他也没有说破。李珠的离开是意外,她那个忽然清醒过来道法高超的庶妹是异数,既然离开的就不要再掺和到此事中,留下了总归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看着圣上刚写好的“然”字,他微笑着跟圣上探讨起来。康儿安安静静地站在边上听着也不出声,偷偷地挨在端王身边脸上满是孺慕,只要能离父亲近些,他就什么也不怕。
“康儿也在呢?”像是才看到他一般,圣上笑着逗了他一句,又吩咐身边的内侍,“去取一碗杏仁牛乳来。”
待内侍应声离开,圣上转头跟端王说:“以前有几位皇儿最爱喝这个,还曾为了争抢吵起来过。”
聊到这个,圣上叹了叹,净了手后弯腰把康儿抱了起来。康儿也不敢动,目光却看向端王,见父亲没有说什么,他也就由圣上抱着。这些日子照顾他的大人总喜欢抱他,他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她们抱起来都比不上以前舒服。
小孩子忘性大,他已经记不大清李珠和何奶娘的长相,更别提只见过几面的李萸,却记得她们的怀抱比其他人更软和。
“皇上莫太宠着他。”端王带着几分紧张地说。
“孩子嘛,就是要多宠宠。”说到这儿,景宣帝又是一叹,像是想起了某位皇子。
端王不好搭话,直到内侍把杏仁牛乳端来,景宣帝才把孩子放进跟来的素雪怀里。
素雪紧张地嘴唇都有些发抖,她没想到跟着进宫还能这么近跟皇上接触,要是他日她回到老家,她一定要叉着腰跟那些看不起她的好好说说她曾跟皇帝离得这么近这件事。两人还抱过同一个孩子,素雪一想到这个兴奋得脑子都要炸了。
心下虽激动,但她喂起康儿来也没有出错。康儿一边喝着牛乳,一边盯着父亲看,见他们让人取了画来看,他也想喝完了过去一块儿看。那幅展开的画比他还要长,也不知道上面画的是什么,他最喜欢花了,如果上面画着好看的花,他也能分辨出哪朵最好看。
想是这样想,他的眼皮却渐渐粘在了一起,很快打了一个带奶味的哈欠。今日他起得比平时早,一上午都在为进宫的事做准备也没有歇午觉,这会儿的确会有些困。素雪有些紧张地看着,也不知是把他弄醒,还是让他就这么睡一觉。
刚刚端来杏仁牛乳的内侍见状朝素雪使了眼色,示意她抱着孩子到偏殿去。端王和圣上谈兴正浓,素雪看了一眼,见的确不好打扰,就抱着孩子先悄悄过去,想来这么多人盯着也出不了什么事。
进了偏殿,内侍领她去了榻床上。
那榻床摆的位置有些怪,竟没有靠在墙边而是放在内室中间。床的形状也特别,是九边形的,每一角都有栏柱,顶端立着九种异兽的木雕塑。她勉强认得像狮子的狻猊,其他的都不认得。雕塑外层像是隐隐泛着紫光,素雪也认不得这是什么木料,把康儿放到床中间想问时,四周已经没有人在了。
她小心坐在榻床边上的矮凳上,悄悄摸了摸紫色榻床的床脚,倒是没从上面摸出什么来,床脚处的木材也没有光,似乎只有顶端的雕塑处才有。
不愧是皇上睡的床,连木料都是她闻所未闻的,素雪心下感慨,朝着榻床蹭了蹭,总觉得沾了龙气后身上暖洋洋的。
身上一暖就容易犯困,素雪眯了眯眼,努力保持着清醒。但殿里太安静了,秋日微凉的晴天又太招瞌睡,不知不觉她就睡着了。在梦中,她好像到了一片平坦的山地里,心下倒是知道这是梦,也知她此刻在皇宫,她得醒过来当差,但人就是醒不过来。
她躺在山地上,好像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又好像有一群诡异的人影围着她跳舞。
为什么她会梦到这些,她认真思考着,反倒不急着醒。
椿道人打量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素雪,没有再施舍多的眼神。一个普通的凡人中了他的术,没有一个时辰是醒不过来的。
他手里拿着拂尘,向右一挥,偏殿的门窗缓缓关上;再一挥,那些从门缝窗纸透进来的光亮也消失了,只有榻床的九根栏柱发出幽幽的光,照亮了床铺之中康儿睡得红彤彤的脸。
单手画印,椿道人默默吟诵咒语,不一会儿,那九角榻床发出亮光,浮现出床板上暗红色的法阵,从床栏的龙子雕塑嘴里吐出一缕银白色的蛛丝落在法阵中央的康儿身上,慢慢将他包裹其中。空气中,似传来孩童的轻笑,还有野兽的低吼。
椿道人微皱着眉,想要拦下这声音,却还是漏了些许出去。
哪怕是杂龙临终前的低吼,也不是这么好消除的。
许久之后,九座各不相同的龙子雕塑吐尽了蛛丝将康儿包在其中,像是一个蚕蛹。椿道人从袖中取出净瓶,拨出塞子后轻吹了一口气,瓶中的点点光团顺着这口气飘了出来,慢慢聚在一起凝成婴儿的模样朝着阵法中间的蛹中钻去。
椿道人冷眼看着,嘴角浮现轻笑,忽地,他笑容一滞,掐指一算后,动作一顿,又看了床上融入蛹中一半的鬼婴一眼,心下有了决断。加固了偏殿的法阵后,他闪身离去。
榻床上,鬼婴还在朝蛹中钻,若是道宫的人在就能认出这鬼婴与一般的不同,身上煞气极重又有龙气压制混和。
可惜道宫的人不在,他们错过了关键的一幕,就连椿道人都测算不到会有这样的变故。
一只纤细发白的玉手抓住了鬼婴的后颈,把他拎了起来。鬼婴似乎有点纳闷,四肢还保持着爬动的姿势,转头想要朝着阻碍他的对象怒吼,却被对方一口咬在了脖子。
“啊~”
低沉尖锐的吼叫声充满了整个大殿,躺着的人一无所知,外面的人隔着阵法也无从察觉。
鬼婴被忽然袭击自不肯罢休,而拎着他的白衣女鬼也不是好惹的。两只鬼在偏殿战成一团,所到之处各种摆设皆被毁损,唯一完好的大概只有榻床和靠在榻床边上足够幸运的素雪。
被放置在榻床阵法中央的康儿自然毫无察觉,更不可能知道他身上的蛛丝缠到了白衣女鬼的身上,正一点点融进白衣女鬼的衣服里。
白衣女鬼生前叫贞娘,家中小有薄产,嫁了一个门户相当的夫君,却因为无所出渐受夫家嫌弃,在二十六岁、她出嫁十年后被休弃。
家里也有些嫌弃她,她呆着郁闷,一日出城上香散心,不小心走错了路从山上滑了下来意外亡故。
家里没看到尸体,也不知道她已经亡故,只当她失踪被人掳走了,也没有太声张,找了一段日子就不再找了。她自己也浑浑噩噩在山中当了好几年孤魂野鬼,直到前几年才被一路过的道人收拢醒过神来记起自己是谁,之后跟一堆鬼住在一个瓶子里,日日听经修炼。
瓶子里常有新鬼入内,也有旧鬼离开,她有时也会想这些旧鬼去了哪里,是否如诵经的道人所说重活了一次。她也想要重活,她不想就这么死了,她想要个孩子。
孩子几乎成了她的执念,在她执念日深的时候,她总算被放出了净瓶,跟到了一女子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