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衙门通传一声后,很快便有位姓倪的书吏出来领他们进去。
倪书吏瞧着三十出头,从言行举止看得出出身不差,就是黑了些。哪怕跟一些差役比,他还不算太黑,却让他生生跟“文雅书生”的称呼无缘。一行人一边走,一边聊了起来。
“郑知府正跟其他大人商量风灾善后之事,要过一会儿才能见几位。”
“上次风灾琼州受灾的县镇多吗?如今崖州怎么样了?”
“崖州如今由马县尉处理灾情,上次风灾琼州所有县镇均有受灾,其中以崖州最为严重。到现在为止,还有一千多人下落不明。”
“这么多!”常大人不由有些吃惊。
他久居内陆,不曾遇过风灾,只听人提过。据说风灾过境,摧枯拉朽,所到之处皆损失惨重,但一次损失上千人还是出乎意料。别说常大人吃惊,就连查过崖州资料的尹皓生也不敢相信。
崖州报到户部的总人口不足两万,大约一万七千左右。一般地方报上来的人口数都有水分,多报几千人是常有的事,这样一算崖州总人口估计才一万出头,这一下子少了一千,算得上损失重大。
倪书吏也没觉得常大人少见多怪,叹了一口气说:“这次的风灾着实诡异。前几年风灾过境前总会有天象异变,百姓有了准备知道该去怎么样的地方躲避,因风灾丧命的有可没有那么多。这么说吧,去年一年琼州府因风灾过世的总人数也不过几百,这次单崖州一地就死了上千人,可见灾情之凶恶。”
说到这里,倪书吏皱了皱眉,似有什么隐情不好多言。
“一个崖州都死了这么多人,琼州一府岂不是都要近万了?”常大人简单算了算惊呼道。
“也不是这么算的,”倪书吏有些尴尬地解释道,“这次风灾崖州直面风口,受灾才会这么严重。”
“那其他各县死了多少人?”
“加起来也有上百人。”
“啊?”常大人显然没想到数字会这么少。
其实跟往年相比,这次风灾其他县城伤亡已经算多了,但有个死亡人数多的不像话的崖州在,这一比就显得还好。倪书吏不好明说的是,崖州这次死难的百姓基本都是死不见尸,而县里的伤员跟其他县城相比数目相差不大,就显得死亡人数多的尤其夸张,甚至透着诡异。
里面还有一个死不见尸的便是葛县令,这也是他们现下最头痛的地方。
常大人还想细问,就听外面传来脚步。一个小吏快步进屋,行过礼后说是郑知府请几位大人进去。尹皓生等人站起了身,当了好长一段时间背景板的李萸也正准备跟他们离开,却见其他人的随从都没有动,不由停下了脚步。
看来是没他们什么事了,李萸暗想,等他们走后,她就拿了一个放在果盘里不曾见过的果子吃了起来。长青本想劝阻,却没来得及,只得由着她去。其他人朝她看了一眼,倒没有太意外。
李萸一路都比较沉默,不像长青还会跟其他人的随从聊天寒暄,互通有无。其他随从本没有注意到她,直到她越来越白,不对,是他们越来越黑。
一行人中,常大人跟他的随从武功不低,两人看得出李萸的身手不简单,只看她骑马的利落劲就知道。两人暗暗猜测李萸是尹皓生底下的高手,特意请来护他周全的。安国侯府好歹是武勋出身,手下总得有几个能用的人。
就是安国侯府没有,白家说不定有。当年白家也是京中大族,就是一朝败落总也有底子在,有人猜这些人手如今都跟了尹皓生。不过白家出事时,尹皓生年纪还小,白氏又马上病倒了,更多的人对这样的猜测不屑一顾。
不管是什么出身,李萸是高手这一点总没有错,高手都有些古怪脾气,她能一路老老实实地当个仆从已经算好的了,现在不过是吃个果子,他们哪里敢说什么,连尹皓生最得用的长青都没有多说一句。
李萸哪怕现在不用时时吃东西,胃口却不算坏,许是前阵子的饥饿感给她留下太深刻的印象,看到有能吃的她总忍不住吃上一口,如果可以她还想光盘,看到有食物白白放着她就难受。果盘上摆着的水果除了李萸刚刚吃的,其他的她都认得,在京城却很少吃到,比如荔枝。
她并不爱太甜的果子,却不讨厌荔枝,把整盘水果里的荔枝都挑出来吃完后,她抬眼扫向偷眼打量的人,继续乖乖地在边上站好,想着尹皓生什么时候能回来,能不能让人去街上买些荔枝来。
尹皓生那边结束得也挺快,一行人入内寒暄了没几句,郑知府和刘大人说话就开始阴阳怪气,底下的人也渐渐不敢吱声。
不过吵归吵,他们都记得要处理正事。崖州的事务紧急,郑知府想让尹皓生早些上任,正好明天早上有一趟去崖州的商船,他们可以搭船顺路过去,要是错过了这一趟又得等上五天,赶上天气有变,说不定五天又五天。
除了商船,如有急事也可以雇客船去崖州,但客船没有商船稳当,尤其是在风灾过后,一般人还是更追求安全。
尹皓生也想早些赶过去,自然不会推脱,刘大人和常大人两人却有些迟疑。要是两人都去了崖州呆着,琼州府这边的情况就无从查起。商量之后,刘大人让常大人跟着尹皓生去崖州,自己留下来跟郑知府这只老狐狸周旋。
赶了几天的路,总算是到了琼州,他们可以安心地睡一觉,又不能完全松懈下来。崖州往来琼州府不便,有些东西需要琼州府补齐,有些消息也要打听。
时间有限,尹皓生能打听到的消息也不多,第二天一早便匆匆去了码头。
码头上停靠着不少海船,有几艘挂着鲜明旗帜的是番邦商人的船。跟他们的船一比,去崖州的商船像是长辈面前的孩子。
他们准备坐的商船是当地一家商号的,负责此次货运的冯大掌柜听说尹皓生是崖州即将上任的县令,家族也不弱,就存着交好的心思,在他们上船后颇为殷勤。
与这样的人物周旋自不用尹皓生亲自出马,长青去就行,尹皓生陪着李萸在船舱吃水果,常大人也在。
常大人比尹皓生大不了几岁,两人在京城曾经见过,还有一个共同的熟人龙旭臣。常大人跟龙旭臣认得,是因为龙旭臣当武将的二哥,武将间虽也有派系,但龙家地位特殊,一向不跟任何一方特别亲近,两边都有玩得来的人,有时还会充和事佬帮着调停一些小冲突。
常大人脾气冲,以前没少跟人打架,跟龙二郎也是不打不相识,也喜欢龙旭臣的性子,还曾动过心思想让龙旭臣入常家麾下。可惜龙旭臣心中只有修行,常大人还等着他哪天想通,如今他都成了半个文官也不见龙旭臣改了心思,也不知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路上有刘大人在,又要赶路,常大人跟尹皓生也没有多聊,这会儿倒是自在多了。
“我看崖州的事蹊跷得很,老弟你补了这么个缺也是倒霉。”常大人直言道。
尹皓生淡淡一笑,说:“总归也没有别的什么好去处,崖州至少还清静些。”
“这穷山恶水的,也亏你呆得住。”
“想要去比京城繁华的地方是不能的,能过得去就好。”
“你倒是想得开。不过这次崖州的灾情我看并不简单,就算强风行进路线不定,也没有只对着崖州一个地方吹的。”
“听着是有些怪异。”
“有人还听街上的人在传,说是崖州此次受灾跟前任县令有关。”
“哦?”尹皓生好奇地看向常大人,这个消息他倒是还不曾听说。
常大人也没有卖关子,说道:“好像是说葛县令冲撞了海神,才招来了报复。”
李萸一听这话就专注了起来,她可不信有什么海神,大约是有龙族或者其他水族作怪。此次风灾已经伤及了千条人命,算是大的罪过,她可以放心出手。
尹皓生一听,也在想这些。当初他跟李萸说海怪之类的,是为了哄她来崖州,他倒是没想到海里真的会有什么水怪,要是怪物这么常见,当初他也不会陪着龙旭臣一次次扑空。
“你们不会是真信了吧?”常大人忽地问,看尹皓生从认真到茫然的样子,不由大笑起来。
“怪不得你能跟龙三郎成为好友,他也是遇着什么事就往玄异方面想。”
尹皓生也跟着笑了笑,说:“这种事怎么说得准。既然他的家学渊源如此,又见识过真正的高人出手,遇事定是会想到旁人想不到的那些。我听他说的多了,也就信了。”
“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我就不信能偏巧遇上这样的事。”他不以为然地说道,感觉有人看了他一眼,用余光看去时却没发现什么人正在看他。
李萸吃着荔枝,漫不经心地听着两人说话,这几天见过的几位大人身上的气息都差不多,也没见这位常大人气场比旁人干净许多,他哪里来的自信说没做过亏心事。
她又瞟了一眼尹皓生,以前她就有点看不清尹皓生这个人,主要是他当初把草编的法器扔向她时给她的印象太坏了。后来来往多了,两人有了牵扯,又有婚约在身,她更没法看清,却相信尹皓生怎么都比一般人良善些。
她的眼光总不会太差,世上应也没有那么多臭鱼。臭鱼有修为,又有家传的宝物遮掩,她没法看穿也不奇怪,尹皓生就是一个普通人,顶多隐藏些许心思。
就是他以前藏着的心意,也不是无迹可寻,只怪她当时初回这个世界忙着恢复修为没有注意到。也是她没有意识她这么强大,男妖能看上她,普通男人也能。如今两人已经成亲,这结果不算坏,一想到以后所有杂事有尹皓生帮着处理,她还是挺开心的。
商船行了大半天,在日坠西方之前到了崖州码头。只看码头上的黄泥房子,以及一眼望去没几间周全楼房的大街,就看得出崖州的贫困。已经过了中午最晒的时候,街上仍没有什么人,码头处倒是聚焦着不少晒得黝黑的汉子,一看到有人下船就睁着发亮的眼睛默默盯着,希望能有人雇他们搬运东西。
一般商户都有用熟的劳力,货运之事还是交由熟人比较用心,但每次来船总会有一些散客说不定会请些苦力。在码头呆得久了,他们也认得往来商号的一些掌柜,一眼就看出尹皓生等人面生像是新来的。
“贵人,要搬东西吗?”有个脚夫大着胆子上前问。
他说话时带着浓重的口音,长青一时没有听清,猜测是那个意思,便挥了挥手。
“不用。”
商船上大掌柜的怕他们被不长眼的冲撞,还特意上前护在他们身侧,说是要亲自护送他们去衙门。尹皓生也承他的情,他日若是要在崖州好好经营,跟这些商户打好关系总没有错。
码头离崖州县衙还有一段路,大掌柜雇了马车。沿途路况都不怎么好,走了两刻钟后路才平坦些,街道两旁也有了热闹的景象。尹皓生粗粗看了几眼,倒没有说什么。
相比于码头初看到房屋,崖州县衙修的还算气派,不过刚经历过风灾,屋顶上少了好些瓦片。尹皓生等人到时,正有几个差役盯着匠人在修着,大约是想赶在新县令到来前把衙门修好。
“洪头,新来的大人为人怎么样呀?”那匠人在屋顶上问。
底下盯着的人中,有一红脸大汉瓮声瓮气应道:“我哪个知道呢?连名字都还没有听说咛。”
正领着几位大人入内的差役小黑一听,连忙出声提醒:“洪头,新的县令大人来了。”
洪捕头一听吓得从原地站了起来,差点撞到他受伤的脚,正修屋顶的匠人也差点没稳住。他们好奇地看向小黑身后的一行人,其中有个生得特别威武挺拔的,一看就不是普通人。